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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波密兵變退江達(2)


  鬱鬱行六日,至德摩。西原迎餘德摩山下,言笑如常。餘撫今思昔,悲悵欲泣。西原驚而問之曰:「君得勿有恙耶,何若是不豫色然?」余乃強顏為笑以解之。抵德摩,仍下榻于第巴家中。時軍隊解體,哥匪橫恣,三五成群。在餘室內,亦明目張膽,「對識」敘禮。其首領,即賤如夫役,亦龐然自大。眾起立,餘亦起立。眾敬禮,余亦敬禮。號令無所施,權謀無所用,聽其叫囂,天日為暗。時甘敬良、張子青等先兩日已赴拉薩,將謀大舉。

  張子青者,貴州印江人,性機警,有才辯,壯遊川滇,結識哥老,會眾推重焉。複隨余入藏,由護目而司書,而軍需。平時對余甚殷勤,故餘待之甚厚。波密之役,留其在德摩掌糧秣運輸事。時傷兵皆送德摩療治,子青請優待之,余慨然許其便宜處理。德摩為工布至波密通衢,凡官長兵夫過往者,子青遍交歡之。揮金如土,供應極豐。於是藏軍識與不識,皆慕其名。士兵尤傾向。遂一躍而為哥老會中之副龍頭焉。波密兵變後,子青竟不顧餘而去。及餘民二回家再治鄉兵,子青又來依附。余不咎既往,任以指揮,畀以重權。乃矜驕性成,卒為部下田義卿刺殺于辰陽。惜哉。時大軍聚集德摩未動。

  餘頗疑之,密詢興武,亦不知何意。但聞拉薩來人甚多,不時秘密會議,內容無從刺探。終日亂兵呼朋引伴而至。餘雖深惡痛恨之,亦不可如何也,乃偕西原,去其家以避之。甫出門,即見興武疾馳而來。問其故,則請入室談,因密告曰:「參贊已被義號趙本立、陳英等勒死于山下喇嘛寺矣。」餘驚懼不知所為。興武曰:「公宜戒備。我即將隊伍密為部署,以防意外。」乃匆匆下摟去。西原問故。餘曰:「此非汝所知也。」因促其先回:「余事畢即來。」移時,陳英偕兵士數人,洶洶至。入門,即大言曰:「羅長裿阻撓革命,已殺之矣。」余一時不能答。坐移時,始從容答言曰:「近聞番人頗動搖,此耗傳出,恐於我軍不利。」陳英曰:「我等與長裿同命。彼不死,我等首領不能保。公勿慮。」余默然。

  又移時,士兵來益眾,一兵士向陳英曰:「事畢矣。明日可請管帶一同至拉薩。」陳英複問餘曰:「江達某某等有信來,革命事重,推公出而領導。請明日即行。」余唯唯應之而已。時西原已遣人來催,餘即乘機出,至西原家,倚墊而臥。默念參贊被殺,餘日與豺虎為伍,能倖免乎。不覺淚下。西原問不已,餘始為言之。西原大驚曰:「似此將奈何?」餘曰:「明日到江達,再看情形。」西原大哭,留餘勿行,餘曰:「軍隊已變,無可收拾。達賴虎視境上,必乘機而入。漢番仇恨已深,後患猶堪問乎。覆巢之下無完卵,留此,不獨我不能存,即汝也不可保。幸彼輩雖橫,對我猶善;是前進猶可望生,留此終必一死。汝必同我去,勿以家人為念。萬一藏事可為,吾離去,不久仍回工布也。」言次,西原哭不已。其母至,又牽衣大哭。母亦哭。余亦哽咽不能成聲矣。乃百計安慰之,始止。

  未幾,興武尋餘至,為言:「彼等明日開拔。標部周書記宮、一營胡督隊官等,均在江達,主張革命,驅逐聯豫、鐘穎,組織軍政府,推公出而主持,細探此間眾意,亦多贊同。因協部有人在此,不便明言。公明日能否同去?」餘歎曰:「此事談何容易。但我不去,安所歸耶。明日,仍同至江達面議。子宜密探彼輩意志如何。第求免禍,勿問其他。」興武又曰:「參贊屍身,已火化包裹,周遜願負之行。」餘極嘉之。移時,進麵食。食已,即偕西原回。而坐客已滿。余亦強顏為笑,竭力應付之。至二更後始散。

  【[校注四十二]此雲羅長裿陳英、趙立本等勒死於德摩山下喇嘛寺。他官書亦雲縊殺。劉燮丞雲:哥老首領某,尋得羅長裿,以繩縛之,系馬尾後,鞭馬曳行。凡數十裡,至喇嘛寺,羅已氣絕矣。時羅年五十餘云云。則其死這慘酷,不僅勒斃而已。民國元年,羅長子剌指血上書訟冤,指控鐘穎、陳渠珍等。時燮丞方在北平,住趙爾巽家,悉期控案原尾,所傳當實。】

  次日,黎明起。西原母即來送行。因出珊瑚山一座為贈。高約八寸,玲瓏可愛。謂餘曰:「西原隨本布(番人稱官名)遠行,謹以此不腆之物,永留紀念。」因顧西原言曰:「汝若隨本布出川,則天涯地角,相見無日。汝其謹護此物。異日見此物,如見吾面也。」言訖,聲淚俱下。西原亦泣不可抑。餘一再慰之,曰:「此行但赴拉薩,相見有日也。」第巴及各喇嘛均來送行。餘一一周旋已,即作辭起身。時部隊均已出發,僅新兵隊隨余而行。

  自德摩行兩日,至腳木宗宿焉。喇嘛寺呼圖克圖,及加瓜營官彭錯夫婦,均來送行。聚談至初更始回。次日晨早出發。呼圖克圖感余德惠,執手依依,不忍離別。彭錯與余尤契好,見餘遠去,皇皇如有所失。敬獻酒嗆,情致殷拳。餘雖不能飲,亦勉盡三杯。彭錯率其夫人雙拜馬前,泣曰:「彭錯老矣,無能為役。本布此去,重會何年?」泣不已。複執西原手泣曰:「汝其善事本布。」贈藏佛念珠各一。

  余與西原亦含淚而別,後聞達賴返拉薩,按治交歡漢官者,皆殺之。彭錯夫婦,竟寸磔而死。亦慘矣哉!是日宿甑巴,範玉昆住此。玉昆娶甑巴番女,生一子,甫幾日。余約其同行。玉昆因憐愛幼子,恐不勝塞外風寒,遲疑不決。餘勸之曰:「雪地冰天,攜幼子遠征絕塞,誰複堪此。但恐大軍一去,藏番皆敵人,子身且不能保,又能保全幼子耶?」籌商半夜,不能決。翌晨出發,餘再催之。玉昆曰:「公先行。公在江達,必有數日勾當,我即攜眷同來。」遂悵憫而別。

  余住江達三日,玉昆猶未至。兩函促之,初猶復函,支吾其詞。後一函則杳如黃鶴矣。玉昆貴州省人,家寒微,有老母妻室,一子年十四歲。玉昆初以府經歷分發成都,適我軍入藏,玉昆乃慨然從軍,為營部書記。亦欲資此為終南捷徑也。與餘交甚篤。因年老憚行役,每遇戰事,皆留其在後。餘則親治軍書焉。後子青由藏歸,詢玉昆蹤跡。雲自餘去後,兩月,即為番人所殺。所娶番女及幼子,同時遇害。餘年來與黔人往還甚密。每從問玉昆家屬。有雲其子曾畢業雲南測繪學校,後亦不知所往。悲哉!良友不可見,其遺孤亦不知矣。不禁淒絕。

  余抵江達時,各部尚未開動,終日紛擾不堪,拉薩來人甚多。密探渠輩意志,有主張革命者,皆官長職員,及少數部隊。有擁護鐘穎者,皆哥老會之流。其時聯豫方由川領回軍餉三十萬,鐘穎挾其撤職之恨,嗾使士兵攔劫于烏蘇江,即擁此鉅資,號召哥老會人,且劫欽署,幽聯豫。子青入藏又久,無隻字見告,余尤憤甚,雖革命派擁餘甚力,然勢力遠不及哥老會之盛。況鐘已劫聯,而以哥老會相號召。餘又有革命之嫌。去則徒滋擾亂,予藏人以可乘之隙,有百害而無一利。乃決心出昌都。但秘密準備,不使川人知之。

  【[校注四十三]先是,聯豫既以羅長裿易鐘穎。奏入,清廷不准。又請調鐘任總參贊,與羅互易,亦不准。鐘與內廷密電相通,既仗內勢,憤留烏蘇江不進。挺然與聯豫及羅長裿相仇。留駐德摩及工布江達等處士兵,仍與鐘穎款通。值羅長裿整軍紀,鋤哥老,失士心。官兵在哥老籍者,皆與鐘通聲息,仗為護主。羅之慘死,鐘實授意焉。當兵變時,初皆雲回應革命。羅既已死,首領人選,眾咸屬意陳渠珍。而哥老川兵,愛戴鐘穎寬厚,不樂附湘人。故西進之際,行動思想,並極混亂。

  鐘穎既尚存統領名銜,遂待截劫餉款,藉以號召亂軍。故亂軍紛往依之。鐘乃部勒之稱勤王軍,西行入藏。幽聯豫,勒藏人籌餉及烏拉,雲將返川勤王。其主張革命之少數官兵,因陳渠珍逃去,群龍無首,亦多逡行入藏,依附鐘穎矣。其後因鐘軍劫掠淫殺,無惡不為,激成藏人反抗。羅党之謝國梁等,亦組織士兵助藏人與鐘軍相攻。鐘軍終被繳械,逐出藏境。達賴自印度返藏。】


  余初抵江達之日,江達理事官石敏齋,設宴為餘洗塵,意極殷勤。席間向餘長跪請罪。餘愕然,不解其意,疾扶之起,乃自述前過,亦文字之誤,非有意中傷。餘始憶在工布清剿時,文牘往返,石恒掣時。且于聯帥處多所指摘,查抄廈劄一案,石竟謂餘受賄少報。余憤極,曾向其科員大罵之。乃當前一語,事後輒忘。今石見藏局縻爛,餘擁兵至,恐餘未能釋懷,故恐怖若此。余乃溫語慰之,曰:「前者之事,兄惑于人言,若以我為不可友也,而棄之。今吾釋怨言好,相見以心。兄其許我為友矣。」遂一笑而罷。

  余駐江達三日,見大勢已去,無法挽救。乃決計回川。因約孟林君至郊外,班荊而坐,密詢前進狀況。盂林曰:「昨夜晚趙帥來劄,以藏軍叛變,已派兵三營來此防堵。公若出昌都,則誤會滋大。宜熟籌之。」餘亦頗以為慮。然進既不可,退又不能。再四磋商,惟有走青海出甘肅一路較為安全。但此路孟林亦不甚悉。聞有三路可至甘肅。其東西兩路,沿邊境行,人戶不少。但道路行遠,須行三四月方到。惟中路一帶,平原沙漠,遝無人跡。青藏商人,恒往來於此。計程六十馬站。

  行四十日到柴達木,即有人戶,有蒙古堡。由此經青海入甘肅境,不過十餘日。沿途人煙更多。余乃歸,與興武密商。興武力主出青海。因言我軍由波密出發,一人一騎,隨軍駝牛尚有百餘頭,兼程而進,月余即到柴達木,不宜迂道費時。余因邊軍將至,進退皆不可。遂決定遵此道而行,密囑興武清查人員糧秣,迅速準備,明日即行。入夜,興武來見,密報湘西籍及滇黔籍兵士共一百一十五人。其餘川人,可臨時遣回拉薩。牛馬皆齊備。僅糌粑止余四十餘駝,以六十日計算,欠缺尚多。今晚恐籌辦不及矣。餘計算糧食勉足一月。此去哈喇烏蘇,沿途皆可增購,殊不足慮。遂決定明日詰早即行。令興武密將此意告知隨行士兵,嚴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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