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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退兵魯朗及反攻(3)


  餘抵八階之次日,喇嘛送牛酒糌粑犒師,遂分給官兵食之。是夜,有小牛至屠夫處,婉轉悲號,慘不忍聞。次日又如此。餘怪而問之。喇嘛曰:「凡未離乳之牛,屠其母,血漬地上,百日內,小牛嗅之,尤知為其母也,則號泣悲鳴。嘗徘徊至數十日不能去。」余聞之,悵然若有所失。昔余過秦隴,見鄉村牆壁間,遍貼長條如廣告狀,詞曰:「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望母歸。」可見地無東西,心理則同。人禽雖殊,共此佛性。至若儒家遠皰廚,釋氏戒殺生,此又仁人之用心也。然則今之手刃父母而自鳴工作徹底者,其視小牛為何如?吾不禁浩然長歎!

  餘自八階整旅還,即沿河而下,不渡藤橋。行五十餘裡,至岸。從此沿海行,二日至彝貢。沿途村落甚多,不似對岸之寡落。余出發時先遣通事持文告,曉諭各處人民安心回家。余每至一處,必召集人民,多方撫慰。番人大悅。濱海一帶,時見水中枯樹林立,浮出水面四五丈,其樹幹猶在水中,不知其高幾許也。番人雲:「二十年前,此地森林甚多自山崩成海,森林遂大半泅沒水中矣。兩岸屋宇沉滅海中者,更不知凡幾。」複指海中某處,昔日之村落也。某處,昔之喇嘛寺也。及當日山谷變遷情形,歷歷言之,如聞長爪仙人談東海三揚塵也。

  余將抵彝貢時,見一大平原,圍木欄成橢圓形,馬數十成群馳逐其中。番人告餘曰:「彝貢產馬甚富,此即馬場也。」近視之,群馬賓士殊雄壯。一棗騾馬,昂首奮鬣,奔蹄疾馳,眾馬莫能及也。抵彝貢。詢諸頭目皆雲:「此彝貢名馬也。彝貢濱海,海龍出水與馬交,故生龍駒。」餘笑曰:「涔蹄之澤,亦生龍蛇而育寶馬耶。」因喜其英駿超群,出重金囑為購致,頭目等允為物色之,約以五日為期。余授以藏幣三百元,為訂金。是時,長裿駐卡拖。因波酋白馬青翁竄入野人山,長裿調餘至卡拖,籌商進剿事。余因連日進軍,官兵甚疲勞,遂休息一日,始率部開赴卡拖。行兩日始至。

  余抵彝貢二日,彝貢頭目送棗紅馬至。雲此彝貢名駒也。余出視之,英駿不似前日所見者。後邀同輩善相馬者共視良久,亦謂此馬鬃、尾極粗,恐非良驥。特骨幹粗勁,頭面雄闊。試乘之,亦了無他異,遂不覺大失所望。

  我軍退魯朗後,波番傾巢遠出,進屯冬九。邊軍乘其不備,突入傾多寺,沖其腹地。於是波酋白馬青翁大驚,急調冬九大軍回救,已無及矣。使鐘穎不去,按期早進,則白馬青翁可虜而致,波密可完全底定矣。

  迨我軍與邊軍會師後,白馬青翁率殘部數百,越野人山,至白馬杠。其極有權勢之奢可削(番官女婿之稱)林噶,節節頑抗,經邊軍三戰三敗,亦竄野人山下之格布溝。餘抵卡拖,長裿以余克復彝貢,不假邊軍之力,欣然嘉慰不已。複商進軍格布溝。餘以其地荒遠,用兵不易,力主招撫。長裿亦同意。於是遣排長王孚,偕一番官前往。據王孚言:「沿途皆懸崖絕澗,曆藤橋七處,始至格布溝。其地三面絕壁,河流環繞,後依白馬杠大山嶺,岸高流急,無路可通,僅藤橋一線,恃為津梁。且林噶率侍衛百人,住山上喇嘛寺。山下有百餘人護藤橋。番官往返過橋,述明來意。候一日,始准過橋。」

  王孚等過喇嘛寺,林噶踞高座見之,傲不為禮。王孚等伏謁甚恭。前致詞曰:「大軍來此,因冬九人屢為工布患。及奢可削不察問罪之由,誤啟釁端。今幸天討已申,密底定。邊軍即日撤回昌都。我軍因波地無主,靜待奢可削早回鎮撫,即便撤回。參贊特派某等前來奉迎,請即命駕同回。」反復陳說甚久,林噶猶未深信。又住兩日,百計安慰,始率眾來降。經過仁進邦,我軍駐兵一營,乃止其隨從,告以邊軍駐卡拖甚多,恐生誤會。

  至卡拖,館于喇嘛寺,備陳水陸,極盛伏渥,但密派士兵監守之,不令出入耳。次日,餘往會之。彼頗疑懼。問參贊何在。餘曰:「已赴昌都謁趙帥,明日即回。」始安之。長裿因各處招降番官均解至,乃決定一併誅之。翌晨,長裿至郊外刑場,升坐,解林噶及招降番官至,數其罪,鹹就縛焉。惟林噶體貌雄偉,年二十餘,見長裿升坐,知有變,怒目咆哮,不肯就縛。健卒十餘,反接其手,以毛繩緊縛之。猶狂跑奔逃,毛繩盡斷。余急奪衛士刀,自後砍之,始撲地就戮。

  林噶及各番官駢誅後,遂不能再以計誘白馬青翁矣。白馬青翁遠竄野人山,又無法用兵。於是長裿乃赴昌都,謁趙帥,校改:電趙帥)請示方略。趙為懸重賞,(校刪「趙為」二字)通令各理事官番官,募能生致白馬青翁者。適有新任昌都理事官朱慎,晤昌都喇嘛寺管事喇嘛(校改為「晤喇嘛諾那」五字),偶談通緝白馬青翁事。喇嘛曰:「余昔遊野番地三載,為野人誦經,頗識各處酋長,不知渠輩今尚在否?」朱慎極慫之,曰:「曷往一遊。萬有一成,以趙帥之力,為子謀一大喇嘛寺呼圖克圖,不難也。」喇嘛大喜,羸糧而往。

  至野番地,晤昔時所識酋長,揚言大軍數萬,已平定波密,現聞白馬青翁逃至於此,將移師壓境,宜早為之謀。野酋大驚,求計于喇嘛。喇嘛曰:「白馬青翁現在何處?」野酋曰:「前已入境,吾等尚拒之,不使過夥若橋。」喇嘛曰:「何不誘而殺之,函首送漢軍,可免禍矣。」野酋躊躇良久,曰:「萬一波番報復奈何?」喇嘛曰:「既拒其入境,彼銜恨已深,今不殺之,能保其將來不圖後報?禍在眉睫而不顧,遑計後事耶。」

  野酋大悟,急召各山酋長共謀。數日,乃決定從喇嘛議。竟誘白馬青翁過橋,執而殺之。複以強弩守其橋。其餘波番見酋長已死,又為弩箭射死十餘人,悉散去。喇嘛乃偕野酋,函白馬青翁首,繞道送至卡拖。長裿重賞野酋而去。又送其首入拉薩獻功。趙帥以昌都喇嘛功尤偉,遂升為碩板多呼圖克圖。此役不失一兵,不費一彈,而能收此全功,誠有天幸,非人力也。

  【[校注三十七]按此所應募喇嘛即諾那也。諾那者類烏齊寺黑教喇嘛。宣統元年,充三十九族民眾代表,謁趙爾豐昌都,請內附。因留充統領鳳山之夷文繕寫員。此時應募,入白馬崗,說諸土酋擒斬白馬青翁,與土酋函獻其首以功授大總管銜,稱呼圖克圖,建諾那寺,撥三十九族差民七十戶奉之。

  陳氏此記,雖較韓記翔實,惟亦微有錯誤。查此時為宣統三年,趙爾豐已赴四川總督任。離昌都已一年矣。羅長裿安能謁之於昌都。又諾那時充鳳山夷文書記,非昌都寺管事喇嘛。於理,昌都寺(即江心林寺)系黃教,諾那尚不得入住寺內,安能為其管事僧乎,陳當時在卡拖,但諾那偕野番酋函送白馬青翁首來報功狀,未知其應募情形。既得其應募情形于傳聞,又系三十年後追憶之作,自不免有用字錯訛之處,茲依當時事校易數字。至於呼圖克圖,乃轉世活佛之稱,非趙邊使所得授與。韓大載行狀作「大總管」似較合。且此時趙已入川,授之者亦當為代理邊務大臣傅華封或鳳山諸人。不應仍為趙爾豐。惟當時傅與鳳氏一切仍請示于趙,書為趙授,亦符史法。諾那進入內地後,自稱呼圖克圖,則漢官曾許其假用此種名號,或當時姑妄給以娛有功,庸亦事之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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