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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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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似水流年,一晃來到了1944年的冬天。戰爭起了很大的變化,這年的6月6日英美聯軍在諾曼第海岸登陸成功;8月19日,巴黎起義,貝當和賴伐爾就逃往德國,戴高樂軍隊開進巴黎;25日德軍投降;美軍在馬力亞納群島和塞班島登陸;11月10日汪精衛在日本死於名古屋醫院中。華北的八路軍佔領了更多的縣城,這些消息隨著凜冽的朔風,在人民中流傳著,也卷著鵝毛雪片慢悠悠地飄落在北平的街頭。在這將近一年裡,陸師母把陸秀谷教授的所有存書和一處家宅賣掉,才托人把陸小昭從監獄裡贖買出去,如今七號牢房又送進一個情殺犯田金苓,跟紅薇就伴兒。 紅薇產後不但沒有得到調養,反而連著遭受酷刑,她的身體非常虛弱,似乎只是一種頑強的毅力才支持她咬著牙頑強地活著。 曹剛和吳文綬雖然都使盡了渾身的解數和招法,如今已經束手無策。他一直沒等到李大波來上鉤。這樣,他便對紅薇漸漸失去了期待,也更加痛恨這個在堂上受刑時破口大駡的女共黨,他倆眼下恨不得立刻結束了這個案件,他們甚至想用重刑當堂結果紅薇的性命。他們沒有什麼收穫,反而覺得是個累贅了。 十二月底,連著下了兩場大雪,天氣異常寒冷。這一天剛放晴,曹剛便找來吳文綬說:「快過年了,咱們及早打發她去見閻王爺吧,讓咱們也過個利利索索的新年。」他倆便約定匆忙趕到第一監獄的特刑廳,最後一次提審紅薇。 在刑訊室,曹剛和吳文綬只問紅薇一句話:「你想通了嗎?回答我們,還是那句老詞兒,李大波在哪兒?」 紅薇自知已不能再活,便故意戲耍著他倆說:「我想通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了。」 一種出乎意外的驚喜,顯露在曹剛黑漆漆的窄臉上和吳文綬的麻臉上。他倆長籲了一口氣,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這不結了嗎,當初要這麼痛快,何至於……啊,你快說吧,他躲在哪兒?」 紅薇覺得好笑。她想在死之前用奚落的方法使自己開懷地大笑一次。於是她格格地笑起來,然後才說:「曹剛,我可以告訴你,岡村寧次來保定視察的那一天,李大波的確在省府前街的路口碰見了你,但是他已經預料到你要逮捕他,他很快就撤回我們的根據地了。如今他正在晉察冀軍區聶榮臻司令員的手下工作,你有本事到那兒抓他去吧,你們這一群,連同岡村寧次,如今還有力量能再組織一次像『五一大掃蕩』那樣大規模的『掃蕩』嗎?哈哈哈哈……你們快完蛋了,你們的末日不會很久了,你們等著吧,李大波會隨著我們的隊伍回來,把你們這些狗漢奸都逮著正法的……」 他倆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吳文綬那油脂麻花的臉上,麻點兒顯得更加真綽。他和曹剛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啪」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大喝一聲:「來人,把這不可救藥的刁婦拉下去動刑,給我往死裡收拾!」 紅薇被兩名劊子手拉到了刑具室…… 兩個小時後,紅薇被抬回七號牢房。她躺在一副網狀的擔架上,全身血肉模糊,完全跟死人一樣。當她的擔架走過牢房的甬道時,女犯們都奔到鐵欄杆窗前瞧著,不由得發出一片小聲的咒駡:「好狠的心呀,該千刀殺的玩藝兒們!」 「作孽吧,得不了好死!」 「狗娘養的,這群壞雜種!」 「損陰缺德的壞蛋,養活孩子讓他沒有屁股眼子!」 「……」 拿著一串鑰匙從後面跑過來的女看守長張多麗,對女犯人咋唬著罵道:「嘿,怎麼,你們也渾身癢癢啦?打算像她似的找揍嗎?哼,還不老老實實呆著你們的,養漢精們,是浪得難受了吧?」張多麗邊用鑰匙開鎖,邊望了一眼停放在地上的擔架,大驚小怪地嚷起來:「哎呀,都挺了屍啦!怎麼不扔到亂葬崗子去,還往我這兒抬呀?!」 田金苓三步兩步奔過來,摸了摸紅薇的心口窩兒,瞪著眼對張多麗嚷嚷著:「嘿,你這個狠心的浪貨,她還有氣兒哪,怎麼能往亂葬崗子裡扔?!別缺德了!」 張多麗很怕這個情殺犯,她趕忙退出來,擺著兩手:「好,好,那就讓她守著你捯氣兒去吧!……」 兩個差役把昏迷不醒的紅薇放在草薦上,張多麗鎖了獄門走了。 一溜監房沉默了下來。左右監房的女犯們,都看著血跡斑斑的紅薇,都難過得沒有人說一句話。呆了好半晌,才有一個私賣燒酒和硝鹽又因暈車在車站吐出了稻米飯而被逮捕的「經濟犯」,說了話,打破了這死一般淒慘的沉寂。 「唉!這年頭,好人難活喲!我以前只懂得做點小買賣,燒點酒,淋點鹽賣,只為了養家餬口。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共產黨,也沒見過共產黨是啥樣兒的。這一回可讓我開了眼,往後我出了獄,誰再說共產黨半個不字,我就摳掉他的眼珠子!我……」 「哎喲,我的媽喲!快來人哪!她歸西啦!」田金苓驚恐地喊叫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張多麗聞聲跑過來,申斥著田金苓:「你咋唬什麼?剛才讓那兩個跑腿當差的抬走多好,哼,現在都快天黑了,上哪兒找人去呀?你就守著這死屍過一宿吧!」 張多麗立刻跑走了,拿起搖把的電話機,給曹剛家裡打電話,通知他紅薇已經死亡。 曹剛正在阜成門裡的湯宅,陪著他丈人和大小舅子三隻虎打麻將解悶兒。湯玉麟自從圍剿吉鴻昌將軍有功,當了多倫防區司令,經常往來沽源、康保、多倫、壩上與北平之間,近一年來,他除了被壩上口外的八路軍打得丟盔卸甲,最近又被蘇蒙聯軍追擊,幾乎成了光杆司令好容易由兩隻虎保駕著逃回了北平。如今躲在家裡,不敢再出門。屋裡生著大爐子,燒得通紅,暖暖烘烘。他們邊發著牌,邊嗑著瓜籽兒。曹剛的妻子「不堪回首」湯鐘桂,風擺楊柳似地走進來,細聲細氣撒嬌地說:「克柔,你的電話。」 「鐘桂,你先替我碼著牌,』曹剛從桌旁站起身,去接電話。 湯鐘桂這個醋罎子,醋性大發,她說:「這是哪個養漢老婆打來的電話呀?天這麼晚了,你哪兒也不能去,我不放你! ……」 曹剛很快地返回來,滿臉氣急敗壞的神態,嘴裡嘟囔著說:「岳父,您還記得通州事變吧,我差點兒死在一個共產黨的手裡,這回我去逮他,他跑了,便抓住了他的老婆。滿以為可以把那男人釣來,可是沒有,那男人跑了,一直沒上鉤。這女人鐵嘴鋼牙,怎麼給她動刑,她就是死不招供。剛才是監獄裡來的電話,說她已經死了。完了,我總算報了通縣那一箭之仇。」 湯玉麟聽著曹剛說話,手裡攢著一張牌停在半空,他搖搖那柳罐鬥似的大腦袋嘻嘻笑著說:「你作的對,老蔣是會獎勵你的,他對共黨是寧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說完才打出手裡的那張牌:「麼雞!」「別小看這個女人,」曹剛接著說,「她也是共產黨的一個『地工』,可又是很有勢力的美國傳教士的一個養女,這美國毛子通了天,既是司徒雷登的好友,又是蔣介石夫婦的宗教指導,我已經用電話通知他去領屍了。」 湯鐘桂見她丈夫不是去找閑花野草,便翕開長下巴笑得從稀疏的牙齒縫裡流著唾涎說:「來,你接著打吧,看我的手氣多好,快和了,別想那些事兒啦!忘了那女八路吧,嘿,克柔,我可害怕那樣活著。」 曹剛坐下來,接著打牌,湯鐘桂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肩上,高興地喊了一句:「和了!捉五魁,坎當,自摸!三番滿貫!」 第二天一早,接到紅薇死亡通知的理查,穿上黑色的道袍,腰間系上耶穌受難的銀十字架,便準備坐車趕往監獄。恰巧這時王媽媽為向理查求情來到公館,他滿臉的哀愁,沖她招著手說:「喂,你來的正好,王媽,你還為她求什麼情喲?她已經到耶穌基督那兒報到去了,她升天堂了,」他眼裡充滿淚水,用哭調說著:「王媽,她已經被那個姓曹的小子給折磨死了,這個猶大!快,跟我一塊去,為她料理後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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