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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這不幸的噩耗差點使王媽媽栽倒。巨大的悲痛使人麻木,她癡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像根本沒聽懂這句最簡單的話。還是愛狄牽著她的手,才把她送上汽車。

  汽車沿著景山前街賓士著,很快便來到監獄。張多麗一看來人是一個黃髮碧眼的西洋牧師,不敢怠慢,立刻就在前邊引路。理查的到來,自然也吸引了犯人們的興趣,她們都扒著鐵窗往這邊看著。

  紅薇直挺挺地躺在草薦上,臉上蓋著一張報紙,血污的衣服發著腥臭味,兩隻腳光著,沒有穿襪子。王媽媽這時似乎清醒了,她撲到紅薇的身上,寶啊貝兒的放聲大哭起來。

  理查走近兩步,站在屍體旁邊,把一本黑羊皮燙金字封面的聖經,緊緊抱在胸前,舉起那個銀質的耶穌十字架,微皺著淡色的眉毛,用極其悲哀的聲音,像佈道似地說著:「蓓蒂,我親愛的孩子,仁慈上帝的羔羊!你聽見我在跟你說話嗎?孩子,讓上帝給你以力量,讓上帝引導你!把你帶到神所鍾愛的天堂之路吧!」

  理查說罷,剛要拉起她的手實行最後訣別的吻手禮,但是他被受過拶刑的黑色血污手指駭壞了,他急忙放下那只腫脹青紫發黑的手,顫抖著聲音繼續說:「我可憐的孩子,基督憐愛你!我做為神的僕人、宣傳福音的人和你的養父,為你的靈魂祈禱!孩子,我所最寶貴的女兒喲!你難道下跟我說句話就訣別了嗎?我曾經是多麼疼愛你呀!可是你卻走上你選擇的那條危險的路,走向了死亡726戰爭啟示錄(下卷)……」

  在他的禱念聲中,夾雜著王媽媽呼天嗆地的哭聲:「我可憐的薇妮呀,想不到你落個這樣死呀……」

  這時候,理查派車去接愛斯理教堂的一組男女唱詩班兒童,從王府井八面槽大街趕來了。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一進到這陰森的監獄,早已嚇得毛骨悚然,魂不附體。他們被指定圍著屍體站成一個扇形,理查舉起十字架,高聲地說著:「蓓蒂!你把罪孽全卸掉了,你的靈魂輕鬆地上路吧,耶穌說:『我是復活和生命』,啊,你死的只是你的肉體,而這對於你,長眠就是幸福!阿門!」

  接著男女混成的童聲唱詩班悠揚的歌聲唱起《喜主愛我歌》①:

  耶穌愛我,我也深愛耶穌,

  因愛他來世間,釋放罪奴,

  因愛他來就死,代人受過,

  我心決然深信,耶穌愛我!阿門!

  這歌很短,接著又唱了一首《睡主懷中歌》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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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歌於1931年引進我國,載於《普天頌贊》第457頁。
  ②此歌於1933年引進我國教會,出處同前,載213頁。

  睡主懷中,何等清福!從未有人醒來哀哭,826戰爭啟示錄(下卷)

  清靜、安寧、和平、快樂,不受任何仇人①束縛。

  睡主懷中,何等甘美,四圍惟有溫柔之愛,

  醒來盡可放心歌唱,死亡已失舊日權威②。

  睡主懷中,我願亦然,賴主蔭蔽舒適安全,

  靜掩雙眸一無罣慮,醒來與主同進樂園。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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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原文為「敵人」,改為「仇人」,說明理查不敢刺激日本。
  ②以下略掉兩句歌詞,因太長。

  葬禮儀式就這樣在歌聲中結束了。唱詩班的四男四女,掩著鼻子退了出去。理查最後又向死者做了告別:「蓓蒂!你安息,安息吧,輕輕地走,輕輕地走,輕輕地走到耶穌那裡!阿門!」

  他直起腰,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對哭成淚人的王媽媽,下著命令:「快起來上車,我們要走了。」

  王媽媽哭紅了眼,她急忙問著:「不收屍麼?」

  「不,監獄裡專有收屍的人。」

  王媽媽又大放悲聲地哭起來:「哎呀,薇妮呀,你好慘哪,連個屍首都落不住哇!……」

  「把她架到車上去,」理查吩咐著他的兩名司機,王媽媽終於被架到車上,他沒好氣地說:「你哭,我才該哭哪,我在蓓蒂身上下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少本錢,這下全付諸東流了!現在我只要求你好好看護小露易絲就行了。」

  王媽媽想著紅薇活著時她們在一起相處的快樂日子,像母女一般相親相愛,一直雙手掩面地哭著,哭著……

  【第33章 復活】

  一

  傍晚時分,專為監獄收屍的老宋頭推著小排子車來到了第一監獄的女監。這個身穿短打扮完全像農民的拉屍人,是平谷縣那邊因農村破產才擁進北平這座大城市受雇於監獄的。由於監獄死人多,槍斃人多,拉屍的任務十分繁重。白天拉的是刑事犯;夜裡拉的是政治犯。槍斃的到天橋刑場拉,而病死的就得到監獄來拉了。

  小排子車停在有鐵絲網高牆圍著的監獄大院女監門前。

  年歲已在四十五歲的老宋頭,走進了監房。

  「哎喲,你這個老梆殼可來啦,這個女犯人都挺了一天啦,快點拉走吧。幸好是冬天兒,要是三伏天,都臭的長蛆啦!」張多麗拍著巴掌,帶他來到七號牢房。牢門打開,張多麗指一指已經用葦席裹起來的紅薇說:「一名女政治犯又吹燈拔蠟啦!活著的時候多威風,是個女八路,共產黨,如今死球了,還不是照樣也要喂了墳圈子裡的野狗!?……嘿,老宋頭,你看,上峰吩咐,還給她使了一領新席哩,要是你替下它來,夠你鋪這輩子的啦!」

  老宋頭抬起眼,看了看那領新席的編織手藝和蘆葦的質地,在心裡估量著它的價值,然後,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勁兒抱起那個席捲兒,一溜快步小跑,出了女監的甬道,放到小排子車上,用繩煞緊,拉出了監獄。

  義地在東直門外。這是一片挨著護城河不遠的荒涼地帶,到處是斷碑殘碣,荒塚累累,有幾棵榆樹,棲息著烏鴉,專等著啄食死屍。遠處傳來狗吠,一群紅眼兒野狗正在這墳圈子裡奔跑著追逐戲耍,它們跳過一個個墳坑,好像馬戲團的狗在舞臺上跳低欄和鑽火圈。

  老宋頭放下車把,坐在車轅上歇息。這一路上他拉著車急急火火地走著,不僅有些喘息,而且渾身都出了汗。他掏出一條舊得發黑的羊肚手巾擦著額頭沁出的汗珠,點上一鍋蘭花煙抽著。

  這時黃昏正濃,一輪紅得像火球似的夕陽,將要沉落在遠天的地平線下,染得半天紅霞,襯托著半天灰藍。古老的城牆垛口,在漸漸青色的天幕上畫出剪影般的輪廓。偶爾有一輛木筏子,飛也似地在護城河的堅冰上滑過。這裡恐怕是北平市最荒涼、最沉寂的地方了。

  老漢擦著汗,手搭涼棚向整個義地張望,他在考慮著把墳坑掘在什麼地方合適。老漢是個實在人,他對死人好,他不像有些收屍人,不給死人刨坑,便把他們扔下,讓野狗去撕扯;他也不換掉死人裹著的新席,更不從死人身上扒衣服,所以他的生活總不如那些荒唐的酒鬼和混混兒青皮好過。他只老老實實地拿那份微薄的埋屍錢,而不像那些人把扒下死人的衣物拿到鬼市上去賣,然後去進酒館。

  這時候他休息好了,開始從排子車上取下鐵銑在亂墳的空隙處掘坑。冬天土地上了凍,很難刨坑,可是老人還是費勁地掘了兩個多小時,才把埋人坑刨好。累得他直喘,他直起腰,拄著鐵銑拐把兒歇息,這時一個奇怪的念頭,鑽進了他的腦袋:「嘿,聽說這死人是個共產黨,還是一個女八路,又聽說過堂受大刑,鐵嘴鋼牙,硬是不招供,真是好樣兒的,我活了半輩子,土埋了半截,還沒親眼看過共產黨,沒見識過八路軍,嘿嘿,我倒要看看這個共產黨八路軍是個啥樣的,特別還是個女的!……」

  這好奇的念頭一在他的腦袋裡滋生,他便放下鐵銑,壯了壯膽兒,便動手慢慢地把裹屍的席捯開,親自驗一驗這個女屍。

  「呀,且慢!」老宋頭自言自語著,一時間他的腦際閃過從妙峰山那邊傳過來的許多關於八路軍的英勇離奇故事,人們私下裡傳說這些人會竄房越脊,有隱身草,會隱身術,還說把腦袋砍下來自己提著,不流血等等。想起這些傳奇的神話,更增加了他的好奇心。「嗐,別嘀咕了,我還是看上一看再埋了她吧!」他往手心裡啐了一口唾沫,看看周圍沒有人,野狗也吃飽跑到遠處墳坑臥著去了,便伸手去揭席片。

  席片剛剛抖開一個折角,就露出一隻發著黑色的手來,他收屍這些年,還沒見過受拶指刑罰到如此殘酷程度的、血肉模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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