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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我過一半天一定去監獄勸她。」

  「那好吧,咱們一言為定了。」曹剛說罷,匆忙告辭,理查心慌意亂地送到門口,見曹剛坐車駛去,他仿佛松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想了一會兒,才決定登上已預備在門口的福特汽車,向西山育嬰堂奔去。

  一路上他的心緒紊亂,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店鋪,長蛇陣似的兵車,心裡只想著一個問題:「我在蓓蒂這個山野姑娘身上曾經花了多少心血啊!我曾經想把她培養成轟動華盛頓的『東方美人』,實現我1932年那次回國在玫瑰園親自向我所崇拜的『近代的保羅』『基督的大使』穆德先生許諾過的夙願。可是,現在我要蝕本了,她死了,就全完了……不,謝天謝地,她又為我創造了一個生命,那也一定是個小美人……這可以多少彌補一下我的損失,哦,感謝上帝!我一定設法把這個小嬰兒收養長大,讓這個孩子來圓這場好夢……」

  汽車已來到那有紅色鐵釘大門的育嬰堂。理查下了車,跌跌撞撞直奔育嬰室的大院。這是他從山東濰縣集中營假釋回來後,第一次來這裡。他走進屋來時,黛維絲正背著身在給一個發燒的嬰兒試體溫表。聽見別人在向他敬禮,問候,她回過頭驚訝地望著他。

  他走過來,抓住她顫抖的雙手,在她耳畔輕聲地說:「黛維絲,我的白蘭!這一廂你可好啊?」

  「我還有什麼好?!狄克!……只要你能回來,我就覺著好……自從你走了,我每天都在為你祈禱……」她說著,藍色的眼睛裡湧滿了淚水,「您的太太還在珍珠港嗎?……她有消息嗎?……」

  他微蹙眉頭,像轟著一隻討厭的蒼蠅那樣揮一揮手,低聲在她耳畔說:「別提她了!黛維絲,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她,今晚我在這兒過夜好嗎?等著我!我們已有快半年沒有溫存了,我真的很想你。」這時一個嬤嬤走進來,他故意放大了聲音問著:「喂,黛維絲,你們昨晚是收了一個從監獄裡抱來的嬰兒嗎?」

  「收到了,這女嬰她太小,也太弱,已放在暖箱裡專門分配給王媽照顧著呢。」黛維絲說著。

  「把王媽叫來!」

  王媽媽從另一間育嬰室匆忙地來到了。他急切地對她說:「王媽,是你在看護著蓓蒂二小姐的那個小女嬰嗎?」「真怪,是誰告訴他的呢?薇妮可是不讓告訴他呀?再說,育嬰堂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底細呀?」王媽媽心裡這樣捉摸著,也不敢否認,嘴上便「嗯啊」著。

  「你要好好照料這孩子,現在我就派你專幹這件事,這是二小姐的後代,你又最疼她,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這孩子撫養好,你就負全責吧。」

  王媽媽心裡一閃念;既然是他已知道了這孩子的事,索性就求求她救救紅薇。於是她大著膽子說:「老爺!二小姐坐監獄受刑太厲害了,您能發發善心,想個辦法把她接出來治治病嗎?」

  「我是要探監的,唉,王媽,你說句知心話,我為二小姐操的這份心還小嗎?」

  「說的是呢,您可沒少費心費力。」

  「現在帶我去看看那嬰兒吧。」

  王媽媽帶著他來到另一間特殊護理的房間,這時,正好響起嬰兒無力的哭聲,他被帶到暖箱前,隔著玻璃,他仔細俯下身看了看,嘆息著說:「好瘦好小的一個孩子呀!而且顯得挺難看,王媽,你看她將來能長得像蓓蒂嗎?」

  「能,只要有好的調養,一定能。」

  「但願上帝保佑!我為她起一個名字吧,就叫她露易絲!」

  王媽媽答應著,把他送出門去。為了搭救紅薇,她扭著小腳兒追到院裡,千叮嚀萬囑咐地說:「老爺,您可一定去救救二小姐啊!要是去晚啦,怕見不著了,您可千萬別忘了哇!……」

  她站在院裡,勾著雙手,用含淚的眼睛望著理查漸漸遠去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真的在禱告,她多麼盼著紅薇能逃出這殘酷的監獄啊!

  四

  紅薇依舊在第一監獄裡的審訊室連續過堂,秘密受審,也依舊對她動用大刑,其中拶指的酷刑使她最為痛苦,由於尖細的竹簽子楔進她的指甲肚兒裡,她的手指腫脹、潰爛,指甲全變成了黑紫色,疼痛得鑽心。受刑後她被拖回女監,簡直就像一個奄奄一息的死人了。嚇得陸小昭每次都要為她哭泣。

  理查並沒有來探監,也沒有來勸降。那天他從育嬰堂回家,對去紅薇處探監,他犯了疑惑,既然他是溝通重慶方面的代表,那麼他就覺著還是別牽扯到有關共黨的案子裡來為好。他又想,實在鬧不清曹剛這個人的政治面目到底是什麼?這樣,他就一直躊躇著,沒有到監獄來探視紅薇。此刻他的心情似乎又回到1931年9月26日把紅薇偷走時的那個時刻,為了不蝕本,他像一個賭徒似的,把賭注下在這個新生的嬰兒身上。曹剛催促過他兩次,他支支吾吾,遲遲疑疑。每次都推說他太忙,脫不開身。但實際上他卻儘量擠出時間到外交部街的華北政委會地下室去看囚在那裡的摯友和師長司徒雷登。他為司徒把該換洗的衣服拿走,帶來新的襯衣襯褲、睡袍,每次還做點可口的飯菜用提盒帶來,這給司徒雷登在寂寞苦惱的監禁生活帶來不少溫暖與慰藉。

  其實日本當局並沒有敢虐待這個國際性的大人物,非但沒有受到一般犯人的苦刑,反而處處加以照顧,只是囚禁著沒有自由,而這對於一個一向鼓吹民主自由博愛的教育家來說,乃是最殘酷的了。這次為了和重慶取得聯絡,打通路線,連岡村寧次都有求於他,除了沒有自由之外,上峰下令,幾乎是更加優待有嘉了。優待的最大標誌是除允許他本國的同胞理查隨時都能探視外,還允許他的私人秘書、助手中國人傅涇波來探監。理查從重慶回來的第二天,就去見司徒雷登,除彙報重慶的抗戰精神狀態、物資現狀和蔣介石的會見外,帶來了理查的好友、原美國駐北平的公使詹森對司徒的問候,還帶來當年那個跟日本大特務影佐禎昭勾結的陶希聖為蔣介石捉筆代寫的《中國之命運》一書。

  這期間,唯一探望過紅薇的就是王媽媽。由於她幾乎晝夜要守在那個暖箱旁看護著小愛華,所以直到兩個月後這嬰兒脫離了暖箱,她才托靠一位善心的嬤嬤替她照料著,騰出身子,起早貪黑從西山坐車進城,趕到第一監獄來探視紅薇。她來時,正趕上紅薇是第四次受拶指的刑罰。紅薇被架回監房時,十指冒血,臉上慘無人色,昏迷得不省人事。王媽媽看到她心愛的薇妮兒受刑到這種程度,她難過得幾乎昏厥過去。從監獄哭著出來,當晚她沒有趕回西山育嬰堂,便直奔景山公館去找理查再次為紅薇求情。但她來的不巧,正趕上理查剛洗過澡,穿著睡衣,靸著拖鞋,準備前來跟他偷情的黛維絲作愛,他只跟她說了幾句冷淡的話:「好吧,我設法去……我知道了。」便把王媽媽打發出來。她哭著到後院去找瑪莉。

  瑪莉剛看回夜場電影,她的精神還陶醉在美國電影《出水芙蓉》的影片裡,她一想起那張巧克力糖紙的詼諧細節,就逗得笑一陣。王媽媽進來的時候,瑪莉對著鏡子在化晚妝。凱勒倚在沙發椅上,憂心忡忡地想著心事。他依然是維希政府駐北平的記者。但由於他的敏感職業,使他不得不為法國所經歷的政治變化擔心。自從去年1月1日戴高樂①將軍的代表讓·穆蘭在法國南部地區空降著陸,和法共聯合組織國內「戰鬥法國」的抵抗運動以來,在全國各地掀起了罷工熱潮,已迫使貝當元帥不得不退隱而指定了賴伐爾做他的繼承人。

  同年,法共和戴高樂密切合作準備達成全民起義協議,這使凱勒感到他可能要再易其主,特別是不久前他的表舅、剛出任德國卵翼下法屬北非國家元首的弗朗索尼·達爾朗海軍上將的被暗殺,更使他感到時局驟變,不寒而慄。王媽媽進門的時候,正趕上瑪莉坐在梳粧檯前,照著鏡子,模仿美國電影演員蓓蒂黛維絲的細眉樣子描眉。她扭過頭,勸著丈夫說:「凱勒,你又發什麼愁呀?不要破壞我的興致,你總是忘記,你的那個貝當法國完蛋,你怕什麼呀,你還有美國的岳父,將來打敗了希特勒,我們可以回美國去住嘛?你如今以貝當法國記者的身份保護了我這個美籍華人,免于跟那些美國僑民去集中營,將來我可以以我的美國公民身份同樣保護你呀!你真傻,別總想那些倒楣的政治問題了,讓我們好好地輕鬆一下吧,凱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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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戴高樂(1890—1970),1959年—1964年任法國總統。畢業於聖西爾軍校。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1940年5月,任第四裝甲師師長,希特勒對法發動突然襲擊後,在前線積極阻擊侵略軍。6月任國防部副部長。法國投降後,在倫敦成立「自由法國」,繼續進行抵抗運動。1943年6月出任法蘭西民族解放委員會主席,1944年6月任法國臨時政府首腦,對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做出了貢獻。1946年1月退出政府。1958年當選總統,1965年連任,至1969年4月離職。在他任內,1964年和中國建立了外交關係。

  王媽媽進來了,打斷了他們夫妻的談話。瑪莉扭過臉,帶著不悅之色,從鼻子裡哼著說:「王媽!你怎麼來了?你找我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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