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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說話的是育嬰堂的堂長黛維絲。今年四十歲的樣子,是愛斯理教堂虔誠的基督教徒。她的父母是跟理查·麥克俾斯的父親俾斯·麥克柯爾和母親唐娜·巴莎,做為美國第一批「海外佈道」的「尖兵」傳教士,在1858年6月21日,也就是「天津條約」①簽字的第三天,同乘一條「煙狗號」飛剪船來到天津碼頭的。

  他們的父母在一起共事,黛維絲就和理查在廣東路的美國大院一塊兒長大。耳鬢廝磨,青梅竹馬,漸漸他倆發生了戀愛,一起跌進了愛河,山盟海誓,非他倆絕不嫁娶,可是1921年做為愛斯理堂主事的理查回國述職,卻一下子迷上了曾在紐約曼哈頓八十一街「地獄廚房」街頭當過「流浪女神」、又在好萊塢做過一陣三四流「肉彈女星」的愛彌麗·萊斯蕾結了婚。黛維絲失戀後,傷透了心。然而理查送給她一本美國作家納旦尼爾·霍桑寫的《紅字》一書,使她讀後著了魔,非要向那個做出自我犧牲的女主人公海絲特·白蘭學習不可,為了維護理查的名聲,她不但跟他藕斷絲連,而且還忍受著痛苦偷偷和他私通。她不得不把他們的愛情結晶——那個私生子,殘忍地跟這些中國孤兒一塊兒餓死,丟進西山掩埋兒童屍體的骨坑。她如今依然沒有嫁人,而寧願留在育嬰堂,為的是能夠見到理查,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他一眼。只是她的性格變得孤僻、喜怒無常,甚至殘暴和桀驁不馴。有時她還大發歇斯底里,育嬰堂的人都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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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中美天津條約》,又稱《中美和好條約》,1858年6月18日在天津簽定。為中美簽定的第二個不平等條約。

  「我問你哪,你沒聽見嗎?」黛維絲用冷峻的目光直視著王媽媽,又重複地問了一句,「這就是剛從監獄裡抱來的那個嬰兒嗎?」

  「是,姑奶奶①。」王媽媽怵怵怛怛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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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教會的習俗,稱修女、嬤嬤為「姑奶奶」。

  「那女人是因為什麼事坐監獄呀?」

  王媽媽沉靜了一會兒,她一點也不敢洩露實情,特別是不敢說出有關紅薇跟理查的一個字來,便支吾著回答:「誰知道哩,只聽說日本人去逮她男人,那男人跑了,就把她逮著了。」

  「哼!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是好東西!真是可殺不可留!」黛維絲惡狠狠地打了一個響手說著,然後一揮手,「去,抱到屋裡,給這孩子登記上吧!」

  王媽媽像聽了大赦令似的趕緊抱著孩子走了,她真擔心這位育嬰堂長一時間犯了喜怒無常的病,會掄起嬰兒一條大腿,把一個還沒氣絕的嬰兒扔到西山亂葬崗子裡去。

  她忙不迭地進了大屋,幾個嬤嬤圍上來看。

  「快給這小妮子登記上吧。」

  「叫什麼名字?」一個年紀較輕的嬤嬤問著,翻開一個登記的大本。

  「王愛華。」王媽媽為了保護紅薇生下的這個孩子,她給這嬰兒報了自己的姓氏。

  紅薇產下一女嬰的消息,已由女監號的牢頭張多麗用電話報告給曹剛。

  紅薇的堅強,連著受三場大刑而不招供,真出乎曹剛的意料。曹剛使用了最令人動心的丈夫、孩子和她自己的生命保證做賄注,而這個女人卻無動於衷。她的堅貞不渝,不僅使曹剛不能理解,反而讓他望而生畏。世界上最令人動心的是死亡,而她竟視死如歸,奈何以死懼之?保定八路深夜劫獄的事,柴恩波立刻打電話告訴了他,使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得對自己採取臨時轉移監獄的作法,非常自我欣賞,而且自鳴得意。「啊,這真是我一時福至心靈呀,合該我這寶押贏了!」

  「她產後身體怎麼樣?」他把張多麗叫到棋盤街的警察局偵訊科的辦公室,詳細地詢問了紅薇的情況後這麼著急地問著。

  「弱得快爬不起來了,我怕是頂不住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讓她眼下就斷這口氣,」曹剛咬著下嘴唇果斷地說:「我要讓她活過來,活下去,留下她這條命,曠日費時地慢慢審訊,一點一點地折磨,總會把她的銳氣磨滅,噢,張女士,我拜託你專門照顧好她,給她特殊地開小鍋飯,甚至可以買點排骨熬湯,讓她恢復體力,」說著他從錢夾裡拿出一張百元的準備票,賞給張多麗。「你要知道,只要有她這口氣活著,我還指望用她釣那條大魚呢!」

  張多麗笑著千恩萬謝地收下那數目可觀的賞錢,對紅薇的暗中照顧,她滿應滿許地跑走了。

  曹剛打發走張多麗,心裡亂亂哄哄地像長了草一時靜不下來。他往柴恩波的辦公室打電話,問他成衣局的「蹲坑」有什麼收穫,他回答說,沒撤暗哨,可是沒見任何蹤跡,他失望地掛上電話。

  忽然,他又一陣心血來潮,便坐了吉普車趕往景山後街,他異想天開地想讓理查去探監,並且還對她進行勸降,「說不定這也許是瞎貓碰死耗子——該著呢,他也許能用說教的三寸不爛之舌勸她,回心轉意……死馬只當活馬醫,試試看吧。」

  理查早晨剛起床,吃罷了粗糙的早點,一塊黑麵包,夾一個荷包蛋,沖一碗文化米麵的茶湯,便坐在辦公桌上讀《聖經》。昨天深夜,他偷著聽了很長時間的「美國之音」廣播,到四點鐘他才睡點覺,因為睡眠少,現在頭還一陣陣發暈。忽然一抬頭,他從玻璃窗裡望見曹剛已走到院中,正朝他的屋裡走來。

  「這討厭的猶大,瘟神!他又來幹什麼?這個吃裡扒外的狗特務,我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個討厭的傢伙,真令人厭煩啊!就好像是大綠豆蠅那麼令人噁心,」理查一邊望著他,向他招手一邊在心裡這樣罵著他。「德、意、日的戰爭,打得很不好,軸心國失敗,只是時間問題了……這小子現在還能把我怎樣?他知道我能面見蔣本人,在蔣管區是吃得開的,他還能把我抓進集中營嗎?我和這小子有那個聯手的『桐工作』,倒使他不敢輕易陷害我,如果他真的害我,我就在今井武夫眼前揭露他與重慶目前正用『桐工作』,跟日本在政治上捉迷藏,設騙局,哼,日本人要是知道這受愚弄的把戲,還不活剝他的皮!」他站起來,伸過一隻手,微笑著:「啊!曹先生,多日不見,真有點想你,歡迎歡迎,快請!」

  愛狄給他倆沏上茶水,放到沙發桌上便退出客廳。他倆邊品茶,邊罵那茶水難喝,埋怨茶葉品質太壞。曹剛說:「李會督,咱眼下有這茶喝已不簡單了,前不久我去日本看我兒子,哎呀,日本國內苦得不下華北,他們也吃一種叫『雜炊』的配給口糧,除了讓日本人獻銅獻鐵外,還要獻沏過曬乾的廢茶葉。」

  「哎呀,那是做什麼用呀?」理查沒話找話地問著。

  「喂馬。」曹剛為了顯示他的知識豐富,搖頭晃腦地說,「茶葉即使沏過,也含有許多維生素,現在戰爭時期,物資艱難,只好收斂廢茶葉摻在草裡喂馬,好讓馬吃了敗火。啊,戰爭結束不了,小鬼子自己也受上罪了。」

  理查小心翼翼地聽著不答話,他不知道這條惡狼進門有什麼目的,所以他緘口不答。

  曹剛呷了兩口苦澀的茶水,便忍不住地說:「李會督,實在對不起,上次我曾對您許諾,我們特高科已偵察到李大波,要下令去逮捕他,可是萬沒想到保定當局派了這群笨蛋硬讓那小子跑了,倒把蓓蒂給逮住了,下了女監。」

  理查聽了這消息,有如五雷轟頂,他深恐紅薇被捕受刑不過,把上次他跟她談的那件有關「桐工作」的實情講出來連累他,心裡嚇得擂鼓一般,嘴上也結結巴巴地說:「她……她招出,招出了什麼呀!……」

  「她招出個屁鴨子!狗屁都沒吐一個字兒,」他罵罵咧咧地,接著他便簡要地敘述了紅薇如今被關押在第一監獄的女監部,過了三堂,受了大刑,可她還是死不招供她的男人,他編謊話說:「這件有關共黨的案子,是北平警察局局長主審這場官司,我只能從旁探聽探聽,昨天夜裡她在監獄還生下一個女兒,已寄養在您的育嬰堂。咱們是朋友,所以我才趕緊給您送個信兒,請您快到女監去看看她,好好勸說勸說她,別讓她再執迷不悟白去送死了。」

  理查一聽沒涉及他半個字,已經放下心,可是一聽到死,他還是臉色蒼白,嘴唇抖動,只會張口結舌吃驚地嘆息著:「啊!我的上帝呀!饒恕這個罪人,迷途的羔羊吧!」

  「那您到底去不去探監呀?」

  「去,去……」

  「什麼時候去?產後她很虛弱,去晚了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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