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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紅薇由於失血過多,昏迷過去。女看守張多麗受了特別關照,立刻奔到辦公室打電話去叫醫生。須臾時刻,獄醫便匆忙趕來。他奉到命令,為了從這個女犯嘴裡掏出口供,他要盡全力進行搶救,他的任務是絕不能讓她在這節骨眼上輕易死去。

  醫生給紅薇注射了強心針、止血針。過了不一會兒,她蘇醒過來了。醫生才如釋重負地和女看守長張多麗一同退出了牢房。

  黑夜來臨,牢房甬道裡的燈光如豆。挨著紅薇身邊躺著的嬰兒,被陸小昭帶來的一件小棉襖包裹起來。她聳動著小鼻子在鼾睡,但時常被喝進的羊水嗆醒。紅薇渾身的傷痕疼痛起來,一點兒都動彈不得。陸小昭不得不抱起那早產的嬰兒,側著身讓她吐出黏膩的混著鮮血的羊水。

  紅薇虛弱地伸出她的手,抓住小昭的手,有氣無力地喃喃著說:「小昭,幸虧有你,謝謝,謝謝!」

  小昭說:「紅薇,想不到你做了母親,你要堅強,為了這孩子你也要活下去!」

  「是的,我要掙扎著活下去。一定的……」

  「我想問你一句:大波他如今在哪兒?他平安麼?」

  「小昭,敵人是為了抓他才把我抓來,我估計他已平安地回到根據地了。」

  「那太好了……」陸小昭把嬰兒放在紅薇身邊,「我們苦撐著吧,敵人已經快到他們的末日了……」

  「別說話啦,快睡覺吧,」查夜的獄卒怒聲申斥著,「都什麼時候啦,還雞貓子吵叫的?」獄卒是個跛足的中年人,他在七號監房裡走了一趟,每個囚室都探探頭,然後才關閉了甬道上的一盞燈,退了出去。

  這一夜,新生的嬰兒香甜地睡在紅薇與陸小昭之間的草薦上。這個小生命和她母親一樣,全然不知道就在她身邊和偌大的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和今後還有怎樣的災難在等待著她們……

  三

  第二天清早,看夜的老獄卒來給監號送飯。嬰兒因為饑餓,無力地啼哭起來。獄卒放下稀粥、窩頭和鹹菜,開玩笑地說了一句:「謔,又添了一個小犯人!」他探頭看了看嬰兒,拿起馬勺,又往紅薇的碗裡添了一勺稀飯湯,「喂她點米湯喝吧,她叫饑哩!」然後他湊近欄柵,壓低了聲音說:「喂,我說,你快喂喂她吧,按照這監裡的規矩,不收容孩子,小心那母老虎,一會兒來抱孩子走……」

  陸小昭替紅薇著急地問:「那孩子抱到哪兒去呀?!」

  「都送到仁慈育嬰堂去,那是美國教會開的,雖說送到那兒的孩子也死了不少,可總比跟著她受這份牢獄之災強多了呀!」老獄卒說罷,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喃喃著:「罪孽呀!」

  便提著飯桶又給別的監號送飯去了。

  紅薇躺在草薦上,聽清了老獄卒的話,心裡不由得暗吃一驚。她知道這仁慈育嬰堂,就是理吉德·麥克俾斯以美國美以美教會的名義開辦的所謂慈善事業。當年宋美齡北來,還專門參觀了這座位於北平西山的育嬰堂。當時的報紙狠狠地吹噓了一頓,理查也做為中美友好的慈善家頭銜,出了一陣風頭。

  紅薇想到她自十一歲被拐帶進京,想不到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沒逃出這個美國傳教士的手心,想到她的命運是如此多舛,心裡真是痛苦萬端。她掙扎著坐起來,用牙咬著,從她的白襯衣上撕下來一塊前襟,又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急忙寫了一封血書。寫完後,她無力地倚著牆壁,小聲地說:「小昭,你快幫助我把這封血書,塞在這孩子的身子底下,我怕呆會兒來抱孩子,就來不及了……倘使她命大能活,也好讓她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

  小昭趕緊把血書塞進孩子裹著的衣包裡,又抱起她,用小勺慢慢地喂她米湯喝。孩子灌了一肚子米湯,不哭了,又疲倦地沉睡起來。

  小昭把棒硬的窩頭泡在稀飯湯裡,端到紅薇臉前,勸慰著說:「紅薇,你吃一點吧,你太虛弱了。要不是這種情況,你坐月子,還要喝小米紅糖粥、煮雞蛋,喝雞湯補身子,熬鯽魚湯催奶哩!現在只好吃這破飯!」

  紅薇乏力地倚在牆上,像咽藥似的吃著那已經發餿味的窩頭和有黴味的米湯。

  她們剛吃完放下飯碗,只見女看守長張多麗腰間響著一串大鑰匙,快步地走進監號,直奔七號監房。

  「喂,我說,方紅薇,有人來抱孩子啦!」

  鐵欄柵的牢門打開,張多麗就要進來抱孩子。紅薇咬住牙,忍住渾身的傷痛,聽任下身還在出血,勉強掙扎著坐起來,流著淚,抱起孩子,親吻著嬰兒的小臉蛋兒,抽噎著說:「再讓娘看你一眼,我可憐的孩子……都是我的錯,不該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時候,把你領到這個世界上來……倘使你活下來,原諒你的父母吧……」

  「別叨嘮啦,這都是廢話!」張多麗申斥著紅薇,然後朝甬道招招手,「喂,快走,你怎麼走得這麼慢啊?」

  這時只見一位梳著髮髻的婦女慢慢地從甬道那頭走來。聽見女看守長的催促喊叫,她握起拳,渾身使勁,邁著放足的腳,加快了腳步,奔向剛打開的牢門。

  「來,就是這小崽兒,昨晚上剛下的……」張多麗指著嬰兒說著。

  紅薇抬起頭,望著來收嬰兒的老嫗,她驚訝得目瞪口呆了。天哪,她看見了什麼?!一陣瘋狂的驚喜,幾乎是喊嚷起來:「王媽媽!是您啊!多麼巧!」

  王媽媽這時才認出這個削瘦枯黃的女犯人是紅薇。她的眼裡立刻噙滿了一包熱淚,她心疼地撲上去,拉起紅薇的手,顫抖著哽咽地說:「薇妮!我的親人哪!……看這些缺爹少娘的狠心賊把你收拾成這樣兒……」

  「喂,我說你這老婆子不打算活啦是咋的?別跑這兒滿嘴噴糞!快走,抱起孩子快走!哪那麼閑白兒呀!」

  張多麗從紅薇的懷裡搶奪過嬰兒,放在王媽媽的懷裡,又推搡著她出了鐵牢門。王媽媽站在牢門外不肯走,她急忙說:「萬順平安嗎?……」

  「王媽媽,你放心吧,他遠遠的去啦……」

  「薇妮,我回頭再來探監,你好生著吧……這孩子你放心……」

  「媽媽,就是我死,也放心了!……別把我的事告訴理查……」

  「快走快走,別沒完沒了的啦,我的媽喲,這可是唱的哪出戲喲!」張多麗邊說邊推搡著王媽媽。

  王媽媽,這個第一次就給理查從遵化深山紅花峪拐帶來的紅薇在景山公館洗澡的善良的鄉下女傭人,現在又成了獄外第一個抱起她新生的嬰兒的人。她老淚橫流,用她家鄉的習俗,在孩子的耳根旁一連聲地叫著魂兒:「我的小寶貝兒吔,可憐的孩子,跟姥姥走,快跟姥姥一塊兒回家吧……」

  王媽媽從監獄出來,乘電車出了西直門,又坐公共汽車,回到了西山腳下的育嬰堂。自從爆發太平洋戰爭後,理查被遣送到山東濰縣集中營,景山公館經濟拮据,愛狄做主,把王媽媽送到這個育嬰堂來做工餬口。她每天和幾個嬤嬤照看著幾十個骨瘦如柴的孤兒。她抱回紅薇的孩子,沒有進那間大的育兒室,就先抱到自己的那間小下房屋裡。

  她把孩子放到板床上,打開那件裹著的棉襖,露出一個瘦小的嬰兒:小腦袋像一個大土豆,額頭滿是皺紋;兩隻小手像褪了皮的雞爪;小腳兒只有一個雙豆的花生那般大,整個像是一隻剝了皮的帶著血跡的小兔子。「這孩子不足月,怕是活不成啊!」她掉了淚想著。她趕緊用溫水給孩子洗了澡,找了一套洗乾淨的小衣服穿上,這時她才發現了那封塞在嬰兒身子底下的血書。她急忙收進拴在褲腰帶上、挎在腰間的那個繡花小荷包袋裡,不敢讓別人看見。做完了這一切,她才抱著孩子進了育兒室。

  這是一間很大的有幾十張小床的屋子,所有的嬰兒都在嗷嗷待哺。自從日美開戰,育嬰堂也斷了國外教會的經濟來源,過去剩餘的過期奶粉,由於海戰激烈,美輪也不能從海上運輸了,日本當局因為和美國處於戰爭狀態,也停止對育嬰堂的糖、奶和糧食、油料的供應。本來在戰前由於管理人員的克扣,嬰兒就大量死亡、轉賣,現在就更陷於饑餓和停頓的困境了。

  「喂,老嬤嬤,這就是你從監獄抱來的那個嬰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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