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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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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蒂小姐,」曹剛接著用好言好語勸降,「其實你已是美國人的養女,生活如此優越,又上了名牌大學,有好門第、好學歷,將來既不愁職業,也不愁婚嫁,你一切都有了,你還有什麼所求?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迷上了窮八路、窮共黨?!……」他停頓下來,喝了一口水,還想再說點打動人的話:「我的時候,聽我的勸吧,你現在又懷著身孕,要是真給你動刑,你這身子骨兒,受得了嗎?你不為你自己打算,也不為你沒出世的孩子考慮考慮嗎?」 紅薇這時確實想到了她的家,老爹,妹妹,紅堡小弟,還有延年爺奶,她覺得她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她流出了眼淚。 曹剛看見那不斷流的眼淚,像斷線的閃光珠子,滑過紅薇瘦削萎黃的面頰,滴落在她的衣襟上,誤以為是受了他這套話語的感動而軟化了,心裡不禁一陣欣喜。 「你明白了吧?一切都來得及,你招了供,保證你這輩子享有榮華富貴!」曹剛走下檯子,湊近紅薇低聲地說:「你如果不願意當著這麼些人說,可以對我一個人私下講,我也不要書記官記錄,你看怎麼樣?你先回答我:李大波到底躲在哪兒?」 紅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淚像噴泉一樣流出來,她太激動了。從曹剛的詢問裡,她得知敵人到現在還沒逮著李大波,這就夠了!她何懼此刻昂首死去?!她把頭一擺,用異乎尋常的口吻大聲地說:「我說過,我不知道!」 她的響亮回答,使屋裡的空氣驟然一變。原來以為頗有希望的敵人,個個氣得吹鬍子瞪眼。 吳文綬扭過頭對曹剛說:「我說怎麼樣?我敢跟你打賭,你這是白費唾沫!對她這個鐵杆兒,你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依我看,這小娘們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啦!」於是,他巴噠一聲拍起驚堂木,吆喝著說:「用刑!」 她先被吊上房梁,在半空懸著,接著是皮鞭抽,她知道這是她的末日來臨,她只希望快一點結束她的生命,所以她咬緊牙關破口大駡,這更惹惱了這群大小特務,手下更狠,須臾間她便昏了過去。隨後松了綁繩,她被從房梁的吊繩上放了下來,用水把她從昏迷中噴醒。 「你說不說?!」 「我不說!」 突然,紅薇的肚子像絞腸痧一樣擰著疼起來,一陣連上一陣,她躺在地上起不來,疼得翻滾著。剛才她挨皮鞭的時候,雖然也疼得鑽心,但她咬緊牙關,把心一橫,一聲也不吭,可是現在這種撕裂心肝的劇烈疼痛,使她實在難以忍受,她放聲地呻吟起來。接著從她的下身滲出了鮮血。顯然,這陣疼出血都是流產的先兆。 曹剛和吳文綬見了這般光景,都站起身,擺了擺手,立刻命令那些打手說:「回監!」 紅薇被拖死狗似的拖回了七號監房。 七號監房裡是那麼寂靜。午後四點鐘左右,女監看守又收進來一名新女犯。她沒有戴手銬腳鐐。紅薇被帶回監房的時候,衣服被皮鞭抽破,滿臉是傷,下身還不斷地出血。她被放在水門汀地上鋪的草薦上,特務們退出女監,女看守長張多麗,又鎖上了鐵欄柵的監門。紅薇的產前陣疼,一陣強似一陣。她的臉色慘白,頭髮蓬亂,兩手攢拳,一個勁兒在草苫子上來回翻滾,她大聲地呻吟著:「好疼啊,救救我!……我真的活不了啦!……我的媽呀! ……」 新犯人沒見過這種事,嚇得縮在屋角裡,她還沒有上過公堂,看見這種殘酷的受刑,心裡氣憤地咒駡著:「這些民族敗類,對自己的同胞肯下這樣的毒手,簡直沒有一點人味兒。」 紅薇的腹部陣疼又松緩下來,她也變得安靜了許多。她閉上眼想休息一會兒。她被拖進監房,因為腹疼,根本就沒注意來了同監女犯,她朝著監房外有氣無力地喊著:「看守!水,給我點水,我太渴了!……」 沒有回音。新犯人本來很緊張,害怕地縮在牆角裡,可是看見看守沒來,這時她的膽子變大了,她把自己帶來的一搪瓷缸子涼開水,端到紅薇臉前,用手托起她的頭,湊近嘴邊,低聲地呼喚著:「難友,快喝點水吧!」 紅薇稍微抬起一點脖頸,閉著眼,喝了一陣。然後倒頭就睡,她是那樣疲乏無力啊! 難友把她的頭放在草薦上,用濕手巾給她擦去臉上的血痕,突然,她認出她來,搖晃著她,哭著喊道:「紅薇,紅薇,是你啊!你快醒醒,我是小昭啊!你醒醒!……」 紅薇異常虛弱,於朦朧中聽見有個聲音在呼喚她,她慢慢地睜開眼,開始有了模糊的意識,她覺得臉前這個留著短髮、滿面淚痕的女人是這麼眼熟,只是一時她認不出來。她瞪著大眼,呆滯地凝視著。 「紅薇,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陸小昭哇!」 紅薇漸漸恢復了意識,她認出小昭,她抱起陸小昭的頭,委屈地哭泣起來。哭了一小陣,她覺得時間不多了,還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事,應該趕緊向小昭做一交代,便止住了哭聲,急切地低聲問:「小昭,怎麼你也被捕了?陸秀谷教授如今怎樣了呢?」「唉,你走後,這幾年我大學畢了業,便留校工作了,」陸小昭輕輕地解釋著說,「這一回是日本憲兵隊又對北大、清華幾所大專院校進行突然大搜查,而我爸爸是在這事之前的幾天,隨著幾名教授去延安了,現在可能還在路上。我不能肯定是這件出走的事洩露了風聲,還是敵人在半路截獲了他們。我是在敵人搜不著爸爸,才把我逮捕的。我現在還為父親懸著心呢。」 「哎喲,哎喲,我的肚子又疼起來了!」紅薇抓撓著兩手喊叫起來,臨產先兆的陣疼又開始了,劇烈的、像從身上往下撕肉似的鑽心疼痛,使她緊咬著嘴唇,頭又在草薦上滾來滾去,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沁出來,頓時她的頭髮像被水澆似的全濕透了。她鬼哭狼嚎般地喊叫著:「啊呀!小昭,我活不了啦,讓我死吧!……」 陸小昭還沒結婚,她一點兒也不懂生育孩子的事,看到這般痛苦,她幾乎嚇傻了。她奔向鎖著的獄門,兩手抓住鐵欄柵,轉聲轉調地喊起來:「看守,看守!快來人呀!她要生孩子啦!」 整個七號監房全被這淒厲的喊聲驚擾了。和這間牢房毗連的六號和八號的牢房,都奔向鐵欄柵,關心地喊著:「按住她的肚子,千萬別讓胎兒往上撞,別碰著心……」 「按著她的胳臂,幫助她使勁兒……」 「兒頭露出來了嗎?可別讓他再縮回去!」 陸小昭慌了手腳,這些嚷嚷成一團的話語,她一句也沒聽清。 「這是幹什麼呀?這麼炸窩?跟蛤蟆吵坑似的?!」女看守長張多麗氣勢洶洶地奔過來,大聲地訓斥著,「什麼事呀,這麼炸呼?」 人們和陸小昭幾乎是同時喊著:「她要生孩子!」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女人生孩子,還不跟豬狗下崽一樣嗎?看你們鬧慌得跟炸廟賽的!」張多麗滿臉橫肉,橫眉立目地訓斥著人們,但她還是開了監門。 就在這時,紅薇的羊水破裂,隨著在她的兩股之間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兒頭,張多麗緊緊地抓住這個小腦袋,用力地搖晃著,胎兒完全下來了,而且還哇哇地哭了起來。 「先別鉸臍帶呀,等等胎衣,要不,便血澎心啦!」從鄰監傳來關心的囑告。 張多麗熟練地剪斷了在胎兒脖子裡纏了三匝的臍帶,陸小昭急忙從自己的襯衫上撕下了一隻袖子,綁好了臍帶,胎衣這時也順利地下來了。劇疼過後,紅薇漸漸地睜開眼,看了一眼那個瘦弱的小嬰兒,從眼角裡淌出了眼淚。 「是一個丫頭!」張多麗把孩子放在草薦上說著,「嘿,看這孩子來得多不是時候!」 是的,一個失去自由、正在受著磨難的母親,把一個和祖國同命運的、多災多難的孩子領到了苦澀的人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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