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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這次他呷了一口日本甜酒,舉著酒杯,「來,別客氣,喝一杯!……唉,想當初七七事變,共產黨還沒插手,咱們跟蔣介石談判,那時他的確很害怕,當時他只要求不要公開承認滿洲國,要照顧他的面子,可是板垣不答應,非說:『那有什麼為難?承認滿洲國,不過是多寫上幾個字的問題嘛!』現在我們日本被中國拖入了戰爭長期化的泥潭,可見當時忽視了蔣的面子是多麼嚴重的失誤!其實那時的局面很好收拾,那時中國某些地區雖有中共發動的暴動,但根本不成氣候,連它的黨魁毛澤東不過是困居陝北一隅而已,但現在眼看中共的勢力坐大,還發動了『百團大戰』!」他在桌上抓起那本《剿共指南》抖動著,「不得了呀!唉,現在我們只好別開蹊徑了。唉,難哪,難哪……」

  今井武夫的酒剛喝下半杯,就被岡村寧次這種大膽而坦誠的談話驚呆了。初次單獨見面就跟他這樣推心置腹地談他對大本營、軍部的意見,他感到這是這位司令官把他視為知己和親信的表示,使他極為感動。

  「好啦,發牢騷,提意見,都已經沒用了,我們還是面對現實吧,」岡村微笑著自我解嘲地把話鋒一轉,「今天我叫你來,是覺得你是一位有名的『中國通』,而且從事變前就插手中國問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覺得今後將向何處去?」

  今井沉默下來。他覺著司令官把他視為「中國通」專家和親信,他應該坦率地抒發己見。幸好他在通知晉見之前,做了彙報準備,於是他侃侃而談,對貫徹近衛的聲明——扶汪和與重慶談判之間的重重矛盾,都做了詳細的彙報,最後才說出了他今後的主張:

  「我想,在華北,最重要的是剿共,因為,戰爭拖得越長,我國的國力越弱,依靠我們本國來支持這個戰爭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須是借助於中國的物資打中國,也就是『以戰養戰』,把華北建設成我國的『後方兵站基地』。但是國民黨雖然進了峨嵋山,可是迅速成長的中共軍事實力實行著遊擊戰,卻使我們一天不得安寧,而且最重要的是,生產糧食、棉花許多重要戰略物資的地方,都不在我們皇軍手裡,現在我們維持大中城市人口的用糧都成了問題,不得不從滿洲國運來大豆、玉米和文化米救急,更談不上對前線的支援,這兩年只憑著麥秋搶糧,這不是常事。看來,如果想達到兵站基地的目標,除了更加有效的剿共以外,別無良策……」

  岡村寧次的目光閃亮了一下,他激動地站起身打斷了今井的話說:「是的,你說的完全對,這正符合我的想法,我正在想一個用重兵在全華北來一次重大的『掃蕩』戰役。我打算進行一次立體戰爭,採用『梳篦式』的『剔抉』戰術,以期達到一舉剿滅共軍。」

  聽了這話,今井也很激動。他知道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就要和今天的執牛耳者搞好關係,而他更知曉徹底否定前任長官的政績則是和現任領導接近的最好法寶,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說:「以往多田將軍過於手軟,沒有抓住事變後的頭二年機會,給了中共坐大的機遇,後來他制定了一些掃蕩的計畫,但規模大小。重病,需要下重藥,我以為您是一位常勝將軍,我完全擁護您的這個戰略,集中優勢兵力,一網打盡,現在華北只有調您這樣賦有威望的軍事指揮家來做收場的工作了。」

  雖然岡村日常的作風是嚴謹的,甚至是冷峻的,他不易被一般的阿諛奉承所迷惑,但他對今井對多田的這些評議,仍然感到非常愜意,並且立刻對這位在軍內搞特工的高級謀略人員產生了好感。他坐到沙發上,親自給今井斟了一杯酒,興奮地說:「看來,我們倆算是『泥瓦匠』了。哪兒有崴泥的活兒,哪兒就需要咱們去幹嘍!」他們舉杯一同喝下一口酒,又用鼓勵的口吻說:「還有呢?說下去,我很喜歡聽。」

  「這第二條,我以為我們沒有很充分地利用國共矛盾。前兩年蔣介石為了從中共手裡搶奪敵後的地盤,曾經派了一些國民黨中的宿將和雜牌軍中的將領,像搞過逼宮的鹿鐘麟,他被蔣委為河北省主席,冀察戰區總司令,還是國民黨河北省黨部主任委員,他的使命就是跟共產黨爭天下。可是身為華北日軍最高指揮官的杉山元大將,不但沒有照顧他,並且對他所在的冀南,實行了『掃蕩』。其實這鹿鐘麟幹得蠻不錯,他一到任就撤換中共的縣長,實行『政令統一』,取消中共成立的冀南行政主任公署,還派兵進佔棗強縣城,將八路軍冀魯豫軍區戰委會驅出縣城。這樣的機會我們並沒抓住,中共卻善於作工作,劉伯承和宋任窮親自從南宮到冀縣跟鹿鐘麟談判,解決磨擦和團結一致抗日問題,後來鹿還不是撤出河北省嗎?

  「再有,國民黨河北民軍總指揮張蔭梧,一心跟共產黨製造磨擦,搞了幾次對共產黨幹部、群眾的大屠殺,是有名的『曲線救國』論的宣導者,我們的特工和部隊跟他的配合也很不夠,後來終被八路軍打得落花流水,隻身逃往重慶。這都是我們沒有充分利用國共矛盾衝突的典型例子。還有,對舊軍閥國民黨軍的石友三,又『親熱』得過了火,我軍一直毫不隱諱地配合他的行動,有一次在南宮北倉莊,他打著友軍的旗號,暗算了八路軍東進縱隊三團十一、十二兩個連和一個騎兵班,為此,冀魯豫軍區的政委鄧小平都跟他舉行過會談,後來在冀東地區,我出動軍隊跟他協同對共軍『掃蕩』,結果惹惱了中共,冀南冀中的部隊聯合起來圍殲石友三部,那一次為了掩護石友三部逃竄,我日軍還在廣平、邱縣、曲周,永年、肥鄉、威縣一帶出動了三千多部隊,才掩護他逃跑了。可是結果呢,倒被蔣介石下令以『通敵』罪名,命令高樹勳在濮陽把石友三扣押槍斃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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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友三是在1940年11月4日被槍決的。

  「哼,真是愚蠢!我們養了很多笨蛋。」岡村憤慨地濞響了鼻子,氣忿地說,「謀略嘛,過猶不及,都不行!必須準確地恰到好處。我以為共軍利用事變的長期化,必將更加強大。當前國共雖聯合抗戰,但冰炭本不相容,將來兩者之對抗,事在必然。共產黨背後的蘇聯,實乃日華兩國共同之敵。」

  他從桌子的一角一摞書中,翻出了兩個文件,一是方面軍剛就「皖南事變」新編印不久的《對國共鬥爭形勢的判斷》一本小冊子,二是方面軍的《戰時月報資料》,翻開其中的一頁,他念著用紅鉛筆勾劃的段落,

  「蔣介石於去年10月19日、12月9日嚴令共軍江南新四軍移駐長江以北,並且還派了顧祝同的四個師在涇縣以南地區將新四軍包圍,俘虜了軍長葉挺以及幹部多人,給新四軍以毀滅性打擊。重慶政府還命令解散新四軍,取銷番號。並且還派了湯恩伯集團軍移駐河南省南部,監視共軍。蔣介石的這些措施,對於我們皇軍簡直是太好了!這當然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何應欽以軍委參謀總長的名義幹的。讓他們自己廝殺,火拼吧,而我們卻不費一槍一彈!要知道,中共的新四軍曾經給咱們的華中派遣軍帶來多大的威脅呀!這就是說,蔣介石寧肯讓我們日本佔領,也不讓中共形成軍事割據,當然,我們也可看做這是蔣介石對我們的和平建議的一種姿態。老實說,實現結束戰爭,蔣那邊的阻力,其實也是中共。不過,共軍不會就此善罷干休,它重新任命了陳毅為代軍長、劉少奇為政治委員,組成了更強有力的領導。所以,國共相克將是長期的。因此,我們除了密切注意外,還應該充分利用蔣介石,達到我們在戰場上達不到的效果。」

  聽到這裡,今井興奮已極,他忘記了是在這樣高階級的領導面前,而放肆地拍著大腿,手舞足蹈地說:「啊!我明白啦,您的意思是說,我們帝國還應該保持和重慶談判這條線?!」

  「是的,你的估計完全正確!」

  今井來時的最大擔心完全消釋了。他原以為這位武功蓋世、武運長久的將軍會像日軍中那些司空見慣的一介武夫那樣只注重戰場的戰績而故意蔑視文職的「謀略工作」,他深恐批評他所搞的那套「桐工作」是軟弱的表示。現在不但沒挨批,反而肯定了他的工作,他興奮地滿臉堆著笑,推一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鏡激動得結結巴巴地說:「那……大本營的意見是……您指示我該怎麼幹吧!」

  「我這次到東京接受華北派遣軍總司令的任務時,」岡村把脊背靠在沙發椅上,做出長談的姿勢,順手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兩口說道,「我被東條陸相單獨留下來,屋裡沒有別人,他告訴我『中國事變處理綱要』的基本精神,『要領事項』的第一條便是必須使『中國事變』儘快獲得解決。為此,他秘密地囑託我還要繼續開展對重慶的工作,需要繼續建立重慶聯絡線,因此,我想這件事還是委託你來辦,你是有經驗的。你彙報一下這方面的工作情況吧,我很希望瞭解得多些,以便完成東條陸相的囑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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