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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來自閑宮院①參謀總長的賀電這樣寫道:「慶賀佔領要地武漢。轉戰百里實躍進百數十裡。其間,越過崇山峻嶺,渡過大河湖沼,備嘗艱辛,頑強戰鬥,終克頑敵,遂奉偉功。此誠聖上威嚴,然統帥有方,將士勇武,宣揚吾皇軍之威武於天下。應繼續壓倒、殲滅頑敵,愈益擴大戰果。值茲向徹底完成本作戰目的邁進之秋,遙致慶賀之意,並祝武運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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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閑宮院,一直擔任總參謀長,是天皇的弟弟。我在許多處都引證了各宮的殿下活動,意在表示日本天皇裕仁對侵華戰爭參予的多麼深遠。近來有一種說法認為天皇和女王等都是一種象徵,這意見不確切,在日本軍國主義侵華期間更非如此。這只能是為當時的日本天皇推卻罪責罷了。

  他對上級的嘉獎,祝賀並不特別感到高興。因為,這不等於該軍主力方面的戰鬥已經完成,恰恰相反,攻佔武漢的傷亡甚重,這使他的心情陰鬱。那時他住在石鐘山上一座幽雅的寺院裡,並在這兒設立了他的戰鬥指揮所。從地形上看,這裡既是最前線,又是這一帶最高的制高點,是鄱陽湖水匯入長江處的一座小山。在南方鬱熱的氣流中,這裡十分涼爽。由這裡不僅看見了浩淼的鄱陽湖全貌,而且還可遠眺廬山,景色絕妙。

  他甚至站在這裡得意地用鉛筆畫了一張寫生畫。他就站在這個山頭觀察敵情,在這裡指揮軍隊。他還清楚地記得,7月23日的拂曉,他被一陣機槍聲和炮聲吵醒,但朦朧間槍炮聲停了下來,他估計他的軍艦已在灘頭登陸成功,於是他又睡著了。五時左右他被副官喚醒,他接到了從「保津號」軍艦上送來的強行登陸成功的第一報。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頓早餐,然後才登上小山的指揮所觀戰。像他這樣一位高級指揮官,前線不僅是他最安全的處所,也是他榮升高轉的階梯。

  打下南昌第一天,他又住在廬山的牯嶺,享受著異國最美的旖旎風光。第二天他就在德安機場迎接了天皇的另一個弟弟——朝香宮鳩彥王殿下。殿下走下飛機的第一句話就是:「南昌怎麼樣了?」他手裡托著帽子,行一個軍禮說:「皇軍昨天已經從國民黨軍手中佔領了該城。」

  「那可太好了。我從東京出發前,去拜會閑院宮參謀總長殿下時,殿下說這次南昌作戰,由於岡村使用了兩個戰鬥力薄弱的特設師團,大家都非常擔心。我在廣東視察中,也是懷著不安而來的。啊,現在好了,將軍,你真是帝國的棟樑啊!」

  他明白,朝香宮對他的褒獎,那就等於是天皇對他的嘉獎。這些話,他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他從十一軍任內,升任為華北派遣軍的總司令,這又是他在平步青雲的戎馬生活中,上升了一個階梯。他知道,五年的戰爭不僅沒能消滅華北的共軍,而且越打共軍的勢力越大,這就意味著他肩上的責任加重了。上任的頭一個月,他曾乘著飛機到華北鐵路沿線視察,他也發現共軍發動的「百團大戰」給他的皇軍損失太慘重了。這些天他一直悶在屋子裡沉思遐想,企圖想出比他的前任多田駿在制服八路軍方面更有效的方法。他頭腦裡正在構思一個大規模的作戰計畫:「既然中共的大頭目彭德懷發動了『百團大戰』,打得我們暈頭轉向,害得我皇軍好苦,這一回我一定要發動一次『百萬大戰』。來報復他們,讓共軍知道我岡村寧次的厲害。」他這樣思謀他的軍事進攻方案。

  在他等待今井武夫到來的時候,他在自己的記事小本上,寫下了他現在正聚精會神考慮的另一個事項,那就是在華北派遣軍裡建立「慰安婦團①」的問題。這是他在1932年在上海任派遣軍副參謀長時首先在陸軍中創始的,他效仿出征的海軍,曾通過長崎縣知事召募「慰安婦團」。不過現在他不用非在本國去召募,而只需下令在朝鮮或中國婦女中強征就可以了。現在幾乎各兵團都有「慰安婦團」隨行,已形成兵站的一個分隊。他覺著這或許可以避免或減少他的士兵發生的強姦事件,為他的發明而感到欣慰。所以他又想到,不知「慰安婦團」徵集得如何了,有點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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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慰安婦,即軍妓。

  正在這時勤務兵向他報告:「今井武夫來到。」他當即看一下擺在桌上的懷錶,相當準時,便命令對他傳進。

  今井武夫穿著整齊筆挺的軍服、刮了臉,挺著胸脯像吞了一根棍子似的提著大公事包走進了南屋的大辦公室。

  屋裡陳設的很氣派,一色的雕花紫檀木傢俱,顯得肅穆和古香古色。在一張寬大的鑲有銀灰色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前,正襟危坐著神態嚴厲的岡村寧次。今井武夫報門走進,嚴肅地行了軍禮,筆直地站立。他用目光凝視著岡村寧次,見他留著茂密的平頭,長方形的臉上架著一副玳瑁寬邊圓光眼鏡,烏黑的短髭中,露出一種大人物紆尊降貴的適度微笑。他看見這位「軍中驕子」穿著大將階級的軍服,胸前佩戴著一枚一級金鵄勳章,閃閃發亮。

  岡村招招手,請他在沙發椅上就座。勤務兵端上清茶、汽水和甜酒,便退下了。照例經過一陣寒暄,便攀談起來。今井在這次會見前,便聽說這位岡村將軍日常喜好閱讀書報,廣交朋友,視野寬廣,健談善聽,記憶力非凡,他告誡自己,有問必答,不可搶答或鋒芒外露。

  「我聽說扶植汪精衛的工作,是你直接負責的,是嗎?」岡村直接了當地提出了問題。這棘手的問題使今井暗吃一驚,他心想:「要提的,終究提出來了!」他馬上據實回答:「是我配合影佐大佐一塊兒幹的,這當時是根據近衛首相的指示。司令官對此有什麼看法和新的指示,我依然奉命執行。」

  岡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緊皺著眉頭用嚴厲的語氣說:「我可以直率地說,我反對汪精衛的工作。近衛當初發表的『不以蔣介石為談判對手』的聲明,只不過是不懂中國國情,徒為解決事變增加困難而已。中國的政治,現在仍然是掌握武力實權的說了算,僅靠言論的汪精衛,能否導致和平確屬疑問,毋寧說可能產生相反的效果。可是,我國指導戰爭的當局,滿足于汪精衛的脫離重慶,並考慮將來以他為中心建立和平的中國政府。哼,以此等臨時政府壓迫重慶,不過是做白日夢。我認為汪精衛的工作,只不過玩弄小技,反而會造成阻力,如果借此搞重慶和平妥協工作,不僅至為困難,還可能適得其反。

  我當時對汪精衛訪問南京總司令,以及搞的那些狂熱活動,感到不勝驚訝。為何費盡心機要以汪為中心打開如此重大局面?這樣反使敵人看透我們的內情,而招致相反的結果。如果覺察到汪的主張,只不過是向重慶照搬日本方面解決事變的根本方針,日本最高首腦部則有再次檢討當今這一根本方針的必要。可是據傳總理以下五位大臣都捧汪上臺,陸軍大臣甚至還要親赴香港表示歡迎,想來實在可憐。啊!請你告訴我,你後來的『桐工作』之所以沒能取得進展,是不是這是癥結所在?」

  「是的,將軍所言極是。」今井唯唯諾諾地說。

  岡村反剪著手,在寬闊的屋裡踱起步來。屋裡很寂靜,只有掛鐘均勻的滴答聲音。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思索重要的問題時,都是如此。他猝然轉身,停在今井的臉前,用筆直的目光,凝視著今井武夫的眼睛,直接了當地問著:「今井君,以你來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什麼?」

  今井慎重地考慮了一會兒才說:「我以為當前最關重要的還是想盡一切辦法結束中國的戰爭。」

  「對!」岡村伸出一個手指用力地指點了一下,然後嘆息了一聲,才說下去:「在中國戰爭上,指導國家戰爭的最高人物,犯了許多錯誤:一是事變爆發當初的不擴大主義;二是攻佔南京後不以蔣為對手的聲明;三是攻佔武漢後,近衛的再次聲明;四是為擁汪建立新政權盲目奔走,等等。總之,我感到這是由於全盤貫穿著對現今中國要求國家統一的覺醒判斷錯誤——迄今未改變以過去的舊中國為對手的作法;其次是錯誤判斷蔣的為人和實力——當然加上國共的暫時合作和國際的支援;再有就是我們的政治謀略的不統一。特別重要的是日本政情不穩,內閣更迭極為頻繁和海陸軍的不統一,在心理上都給敵方以自信……」他間歇了一下,喝了一口清茶,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又補充著說:「唉,由於陸軍當局的強硬態度,喪失了早期解決事變的機會。哦,現在悔之晚矣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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