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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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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以後,傳來了戰鬥命令。不出所料,抗日聯軍偵察出關東軍出動大批兵力做正面討伐,要求在青紗帳起來之前,務必全殲「該股共匪」。戰鬥命令是按指定時間,迅速轉移,全速前進,進入預伏區,待敵來犯,便發起阻擊;然後跳出敵人的合擊圈,從敵人的背後抄擊、騷擾,最後四散。 因為戰鬥來得突兀,李大波也不得不變更原定的計畫。趙尚志要去部署戰鬥的時候,李大波要求他為自己寫一封這個階段的表現證明。他慨然應允,立刻從那個繳獲來的日本軍官的牛皮挎包裡,拿出一段白樺樹皮①,掏出鋼筆很快便為李大波寫好一封證明信,李大波把這張菲薄的帶有均勻褐色細道的淡粉色的樹皮折疊好,珍藏起來。第二天拂曉,當部隊向預伏區轉進的時刻,李大波也隨著一位嚮導上了路。 -------- ①抗日聯軍那時物資非常困難,沒有紙張,便用白色的很薄的樺樹皮代替。 臨別的時候,趙尚志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假如不戰死疆場,願我們勝利後重逢!」 「是的,請珍重,我也盼望著那一天!」 他和嚮導騎上馬,循著閃爍露水發亮的石頭山道出發了。在景物模糊的黎明中,他最後瞥了一眼在灰濛濛的天幕下,他那白山黑水的故鄉…… 【第26章 重逢】 一 李大波化裝成一位收購皮毛的老客跟隨著那個嚮導——一個扮做小夥計的蒙族「交通」,穿過一條他熟悉的迂回崎嶇山路,走了半個多月,便進入德王偽「蒙古聯合自治政府」管轄的地區——壩上。雖然已是六月下旬,但這裡依然很寒冷,草兒剛長到沒過老鴰。偶爾也能遇上放牧的羊群。從口外大漠那邊,有時會傳來駱駝隊寂寞而幽遠的駝鈴聲。 但駝背上坐的多是投機商販、偽蒙疆部隊的巡邏兵,有時也會碰見日軍的駱駝隊。一路上他也遇到過搜索隊突然的抽查,全憑那個有經驗的蒙族嚮導,用蒙古本地語跟他們周旋,多次化險為夷,一直把他護送到偽「蒙疆自治政府」的「首都」張家口,那嚮導才算完成任務,他立即登上一列開往天津的火車。 他擠在車廂盡頭臨近車門一個角落裡,把草帽拉得很低。他雖然很疲倦,但他不敢睡覺,他把警惕性提得高高的,注意著隨車的路警和經濟員警。他的心情一直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有時他會忽然想著莊園此刻會是怎樣的情形?章虎是否按照他的囑咐向章懷德謊報他死亡信息?新娘戴美花看了他的信會有什麼反映?……自然他重回罹難的舊地,又想起他表弟艾洪水和特務曹剛來,他時時提醒自己要格外小心,肯定他倆會留在這個城市,他越想思緒越亂,但隨著列車越接近天津,他的情緒忽然變得興奮起來,是的,快要見到情同手足的王萬祥和他日夜思念的愛妻紅薇了!他的心因激越而狂跳著。 車廂裡悶熱,充滿了汗臭味。跑單幫的買賣人和逃難的農民,擠滿了車廂,路警時不時在人們頭頂上揮舞著藤條,抽得大夥兒抱著腦袋嗷嗷亂叫;但也有些人喝著茶水,啃著西瓜,在大談各種新聞,來給寂寞的旅途解悶兒。坐在李大波對面的一個跑單幫的,正在講述著前幾天高淩霨出大殯的情形。 那人眉飛色舞地說:「嘿,瞧人家高淩霨省長出的那場殯葬,可大去啦!送殯的隊伍溜溜過了三天三夜,三馬路公館宅門上,搭了彩牌樓,大靈棚,一頂白綾轎子裡,放著高省長二十四寸的大相片,治安軍列兩旁,誰見了都得站下鞠躬。人家建壇打醮,和尚經、老道經、現從北京請來的喇嘛經、二三十棚經、整整念了三七二十一天。出殯這天,光是紙人紙馬,『顯道神』、『打路鬼』、『金銀鬥』、『香亭子』、『槨頭幡』亂七八糟的就排出幾裡地長。闊親富友跟官面上送的祭幛,一眼望不到頭兒……嘿,再看那大紅棺罩,用的是龍頭鳳尾,八八六十四杠,雪柳、白錢、龍車、鳳輦、汽車、馬車、樓房,這些紙紮貨,簡直數不清,嗐呀,好威風啊!」 聽了這閒話,他不由得想起在這個老漢奸手下隱藏的那段日子,直到他從省長辦公室神奇地化妝溜走。仿佛都是昨天的事。他還聽到不少消息,什麼一個刺客打死一名日本軍官,然後這刺客跑進了英租界,日本要進租界去搜,英國巡捕不讓,兩下裡差點兒交手開仗,現在日本把英法租界地封鎖了。又說日本在日租界設了卡子口,來往行人都要搜身,每天放行特別難,說有人披著棉被蹲一宿還沒通過等等,李大波知道眼下正是敵人宣佈在華北全境實行「第二次治安強化運動」①期間,肯定是特別加緊的。他邊聽著,火車已到了北站,他站起身,把草帽壓得挺低,隨著人流下了車。 -------- ①1941年7月7日宣佈。第一次為3月30日開始的。 李大波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吃了一頓燴餅,磨蹭著等著天黑,趁夜間才與人接頭。他根據地下工作的常識判斷,他知道他一被捕,凡屬跟他有聯繫的地方,如王萬祥的交通站和紅薇的住處,都要火速轉移搬遷,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多,如何才能找到他們,他心裡真沒把握。在車上他聽說租界已封鎖,他已不能去租界去找楊承烈,想來想去,他就抱著一種僥倖和渴求的心理,想去碰碰運氣,決定先到河灘轉盤村去找王萬祥。他耐著性子,好容易等到天黑下來,改換了一身短打扮,很快走上了去轉盤村的道路。夜色漸濃,他知道身後沒有便衣特務尾隨,他走進小王莊那片官家槍斃人的墳場,瀕臨臭水坑的那條小道。半年多以前,他就是在這個亂葬崗子上被假斃和劫持去東北老家的,現在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他又活著路經這片墳場……他仿佛看見了那夜臨刑時的天幕星光,那黑憧憧的影子,那野狗的狂跑,那汽車馬達的響聲,……哦,人生,真像作夢一般飄忽不定啊!他懷著萬分的激動,萬般的感慨,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大步流星地朝墳場西邊的轉盤村走去。 村裡一片漆黑,家家戶戶閉門熄燈,連個狗叫的聲響都沒有。他穿來繞去,走過無數條雞腸細的小胡同,才在櫛比鱗次的茅舍中來到了他熟悉的那個小院。 他推開那扇由廢鐵片綴成的小門,穿過外院全都安歇的鄰居,來到王萬祥的小屋門前。因為天熱,都敞著門睡覺。他在小門前低聲地叫著:「萬祥哥,萬祥哥!」 王萬祥在朦朧中聽見有人叫他,他警惕地站在門後問著:「你是誰呀?」李大波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王萬祥驚得目瞪口呆了。在星光下,他倆的目光在夜暗中閃動著,彼此都認了出來。萬祥緊緊地拉起李大波的手,說了一句:「快進屋說話吧!」兩人便疾步走進小屋去。 低矮的茅坯屋十分悶熱。鳳娟摟著雁兒睡著了,魚兒四腳八叉地也睡得像個小死狗兒。點著了一盞三號小煤油燈,豆大的燈光,照見了王萬祥和李大波,關上屋門,又用破單子遮住了窗上的燈光。他們倆熱烈地擁抱起來。 「哎呀,可真想不到你還活著,」王萬祥高興地嘆息著說,「連監獄咱買通的那個老獄卒看守,都說你是拉出去槍斃了,還出了告示。咱們也就給組織上報了犧牲。嘿,大波,我忍不住了,快告訴我,你是怎麼逃脫那次槍斃的呀?」 李大波給王萬祥簡單概要地講述了他這一年多的全部曲折的遭遇,王萬祥幾乎聽傻了。李大波在敘述完這些經歷後,才斬釘截鐵地說:「現在我完全有理由說,我的表弟艾洪水已經是個地地道道的叛變投敵分子了。以後他還會偵察我的行動,我們處處要小心他才是。最可恨的是那曹剛,純粹是個兩面特務。」隨後,他按著組織原則,從內衣的貼邊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那封樺樹皮的介紹信,遞給了王萬祥。 王萬祥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樺樹皮的介紹信,他輕輕地打開來,只見那上面寫著: 茲介紹你區幹部李大波(自稱系中共正式黨員)回原工作區。他在我區利用莊園少東地位接濟糧食、購買醫藥,曾大力幫助我軍開展工作,表現很好。特此證明。 東北人民抗日聯軍第三軍軍長 趙尚志 1941.6.30. 王萬祥看完了這封信非常高興。他內心深處這時才完全打消了一個地下工作者應有的那種警惕和懷疑。他那濃濃的眉梢,掛上了少有的喜悅。他沒等李大波打問,便主動地告訴他楊承烈已經調回晉察冀,留在山西壽陽八路軍總部工作,紅薇在北平燕京大學待了一段時間,因為李大波的噩耗,精神十分痛苦,按照她的要求已回遵化老家邊養病邊在區裡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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