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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邢子如躊躇著,吞吞吐吐地不敢一下子直說。笑容「刷」地一下從章懷德的臉上消失。

  「怎麼,出事了?」

  「嗯,」他低下頭,扼要地把經過說了一遍,「我把押糧車的章虎帶來回老爺的話,他是唯一活著回來的一個人。」

  邢子如把在走廊上等候回話的章虎叫到上房。章懷德一看他渾身是泥是血的樣子,什麼都明白了。可是他還是詳盡地問了許多細節。特別是關於李大波被打死的情形,他問得十分詳細。他聽著敘述,覺得渾身打著冷戰,他皺著眉頭,瞪著圓眼,從牙齒縫裡惡狠狠地喊出一串咒駡:「章幼德你個冤家小子,你這個上輩子命裡註定的討債鬼,為了你,我這輩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冤枉錢呀!現在卻落得人財兩空!哇哇哇……」他哭嚎著,頹然倒在太師椅裡。

  人們一陣忙亂,抱水瓶,熏槽紙,掐人中,跑出跑進地對老東家進行急救。

  這時,在新房裡,新媳婦一覺醒來,忽然發現枕邊的那封信,見那信封上端正地寫著:「戴美花女士親展」。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襲上心頭,使她的心緊縮起來。她趕緊打開那封沒粘口的信封,抽出信紙,急速地看下去:

  美花女士:

  我寫此信,立此存照,並向你告別。我不能向你當面講明我的具體情況,我只能告訴你,我是一個革命者,由於被敵人逮捕,被表弟艾洪水買通監獄,運回老家軟禁。

  我已知曉你是一個學生,受過學校教育,我想你會慢慢理解沒有比宗旨和思想不一致、沒有相互瞭解和愛情基礎的婚姻更痛苦的了。我坦率地告訴你,我在內地已有妻室;同時,我認為你完全有自由支配你自己的命運,不要受別人擺佈。

  現在我們正遭受著日本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我不願這樣醉生夢死地當亡國奴,在這裡作莊園的少東家。我必須從這裡出走。

  我現在寫這封信不但是告訴你這些實際情況,而且為了你日後的安身立命,終身幸福,貞操名譽,特作如下的證明:

  雖然戴美花女士奉父母之命與我在名義上有法定的夫妻關係,但我實際上並未與她合房,從未對她做出無禮,從未發生過不道德的曖昧關係。她依然是一位賢慧溫柔的姑娘。

  請原諒、理解我過去對你的冷漠。

  立字人 章幼德

  1941.6.30夜

  戴美花看完這封信,傷心地哭起來。她為自己的虛榮和軟弱哭泣,她後悔當初不該攀高門想往財富權勢而屈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空讓自己染這一水,同時,她也為李大波的坦誠而感動的落淚。她婚後的鬱悶和對李大波的抱怨不滿,都由這封信而釋然了。正當她拿著這封信暗自垂淚的時候,一個貼身丫頭慌慌失失地跑進來,睜著驚恐的大眼,喘息著說:「少奶奶,可了不得了,老太爺死過去了!糧食被劫了不算,連少東家的命都搭上啦!」

  聽了丫鬟這一報,戴美花兩眼一黑,腦袋暈眩,一下子也昏過去了。

  整個莊園秩序大亂,被驚恐和慌亂淹沒了。

  抗聯隊伍裝備了馬匹,每人一乘軍馬,押著糧車,沿著山道全速開拔,中午都沒有打尖。直到天黑,降下夜幕,離開縣城和火車站已有一百多裡之遙的路程,傳令兵才傳下口令讓他們就地停止前進,在河岔子裡飲飲牲口,喂些草料,戰士就著山間河溝淘來的水,吃著帶來的紅高粱面的餑餑。然後又繼續長途行軍。第三軍的領導估計敵人會進行武力報復,所以他們遠離了出事的地點,向抗日基地進發,日夜兼程,大約走了三天的路程,才到了第三軍第六師的師部宿營地。

  這是在山腰間一座土圍子莊稼院,有幾間土坯草房,對面炕①,有火牆。他們一到達目的地,早已燒好了水,李大波雖然很累,但情緒卻非常好,他燙罷腳,就覺得渾身舒服輕快,也消除了疲勞。待一會兒,大鍋裡煮好了苞米楂子飯,李大波連湯帶水兒滿滿地吃了一大大碗公,他真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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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對面炕,東北的茅屋間量大,多為南北對面兩鋪炕,冬季一家人都住在一間屋裡,分兩炕居住,中間掛一布簾。

  飯後,他倚在大炕的牆山上,從腰間把他從莊園帶出來的四支手槍解下來,輕輕地擦拭一下,又檢查了一下彈夾裡的子彈。

  這時,金爽隊長興沖沖地走進屋來。

  「喂,金爽!這幾隻手槍是我從家裡帶出來的,你挑一隻吧!」

  在戰爭年代,這是最珍貴、最受歡迎的饋贈。金爽拿起來,仔細地把玩著。他只認識其中的一支勃朗寧手槍。

  「這是哪國造?」金爽拿起一隻長一些的手槍。「這是德國造二十發毛瑟手槍,人們都叫它『自來得』。用起來很方便。」

  「好,那我就挑這一把吧。」金爽趕緊把槍套拴在皮帶上,挎在腰間,讓衣服把槍嚴嚴實實地蓋住,好像怕別人發現似的,他笑著說:「光顧了挑槍了,我是來叫你,首長找你談話哩,跟我來吧。」

  金爽帶著李大波,左拐右彎,在一片秫秸垛後的兩間茅屋前停下來。喊過「報告」,他們被叫進屋去。

  趙尚志站起來,微笑地迎住李大波。他們過去在湯原見過一面,李大波見他比上次瘦多了,雖然臉上浮著明顯的疲勞,但兩隻深陷的大眼,襯托著兩個高顴骨,顯得很有精神。他穿一身莊稼漢的短打扮,肩上斜挎著一把長套的盒子槍,他一見李大波進來,便迎著伸出手,笑著說:「大波同志,你好!這回你可幫了我們大忙。自家人,就不用說客氣話了。我聽金隊長說,你這次逃出來,還想回華北去,是嗎?」

  「是的,我的組織關係在那邊。我這次是挖空了心思才逃出來的。」

  「好吧,我們設法掩護你回去。」

  他們談定了,連行走的路線、帶路的嚮導,都做了安排。李大波心裡非常興奮,他自己留一支勃朗寧手槍做防身之用,其餘兩支自來得手槍就送給了趙尚志。

  「好,太好了!我自己留一把,給我的老搭檔李兆麟一把,他也一定很喜歡,啊,還真新啊!」他也像金爽那樣,珍藏在腰間,讓上衣蓋住。

  趙尚志那一晚跟李大波一塊坐在炕頭上吃的高粱米悶飯,就著蒜瓣兒,喝著人參葉子沏的茶水,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聊著天兒。趙尚志很久沒有這樣閒散的休息過了,他和李大波都半躺在被摞上,兩隻手掂在腦袋底下。心裡都感到非常愜意。

  「趙軍長,我想向您打聽個人,您大概認識吧,我叫他『姨媽』,也就是趙一曼同志的乾媽呂媽媽,您可認識?」

  聽了這話,趙尚志像一條打跳的金梭鯉魚,一下子就從被摞上坐起身,驚喜地問著:「認識呀,那也是我的乾媽哩!我真想那位老太太,她待我們跟親媽一樣,知冷著熱,給我們做飯,掩護咱的傷病員,給我們帶路,真是好樣的,她如今在哪兒?」

  「我是在通州那個小城見到她的,我帶著反正的保安隊離開時,她還隱蔽在那裡搞敵工。」

  「啊!我真想念那個老太太,這次你回去,得機會見到她,一定替我問候她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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