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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快到分手的時候,李大波把章虎叫到一邊兒,對他說:「章虎,這次我不再回去了,我要跟抗聯小隊轉移,他們把我送進關內去找我的部隊,以後抗戰勝利了,咱們再見吧。」

  「波哥,讓我也跟著你走吧,哪怕戰死!我真不樂意再給老爺在莊園當保鏢了……」

  「別孩子氣,眼下抗聯的日子很難過,蘇德戰爭一爆發,一百萬關東軍會對咱東三省的抗戰隊伍壓迫得更厲害,將來只能小股的活動,抗戰這才真正進入了最艱苦的階段。

  ……」

  「我不怕苦。我的命連豬狗還不如,我還怕什麼呀!」

  「不,你留在莊園當內應,我已經跟金隊長他們說好。在艱苦的時候,應該保存實力。你現在假裝被抗聯打敗跑回莊園,去報信兒,還假意把那受傷的日本顧問馱回去。」

  章虎噘著嘴,不情願地服從了。

  「給你,牽上兩匹馬……往後,我看你可以跟小雪成親……過著莊稼日子,心裡存著抗日,等勝利了咱們重逢,不是很好嗎?」李大波緊緊地握了握章虎的手,他見這個純樸的小長工流了淚,就用手掌給他抹掉,「別哭了,傻兄弟,革命就得這樣,該分別的時候,就得分別,在莊園的階段,你對我很好,我盼著有那麼一天,在勝利後,跟你重逢……好兄弟,莫哭……我已經呆的太久了,好像一隻孤雁,該歸隊了。」

  章虎緊皺雙眉,發愁地說:「我怎麼對老爺說呢?」

  「你就說我被兩軍交鋒的亂槍打死了。」

  「唉!你多保重吧!再見了!」

  章虎不情願地牽著馬走了,他走到前面,去尋找那個受傷的日本人岡本顧問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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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顧問一職,在日本與中國有所不同。在淪陷區,日本人的最高實權人物才叫顧問。故那時的中國人,為適應日本人這種習慣,多以顧問稱之。和目前中國流行的卸掉職務給個虛名稱做顧問大不相同。

  李大波望著章虎的背影,心情既興奮又有些沉重。然後他急轉身,騎上一頭沒鞍子的日本軍馬,去追趕剛開拔的隊伍。馬奔跑了一程,他已和領隊的金爽並轡同行了。

  「快走吧,趙尚志同志親自趕來見你哩!」

  「噢,多麼好,我終於逃出了樊籠,又自由了!我真幸福啊!」

  這時,青灰色的天際東方,已經塗上了淡淡的金紅色的曙光,有一道閃著銀白色的即將消逝的星光,在他們那疲憊而年輕的面頰上跳躍。

  噠噠噠噠,馬蹄和車輪踏軋在山道上的響聲,在黎明與曙光中,在山峰與山谷裡,傳蕩得很遠很遠……

  四

  在曙色中,章虎趕著兩匹馬往章家屯返回。稻穀組合唯一剩下的岡本董事長,大腿上受了槍傷,鮮血滲透過西服褲子,一個勁兒流淌。他呻吟著伏在馬背上。他們的馬沿著一片廢棄的淘金水溝——那兒變成了一個大水泡子,馬兒在岸邊緩緩地小跑著,也許是聞著了血腥味,突然有兩隻土黃色的大狼帶著一隻狼崽,從水泡子邊上的衰草叢中奔竄出來,兇猛地叼著岡本受傷的那條腿不放,章虎連射幾槍,趕跑了那三隻狼,但他們的馬剛走了一段路,那兩隻老狼便又重新奔竄上來,咬住了岡本的那匹馬的後腿,馬突然失了前蹄臥倒下來,把馬背上已經因流血過多昏迷的岡本摔到草棵子裡,他想下馬把他救起來,但是他轉上一想,槍膛裡只剩下了一顆子彈,如果這三隻狼一叫群,怕是他連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算了,這鬼子平常欺負中國人,也犯不上冒死救他。」

  於是他抖動韁繩,撥轉馬頭,火速逃離了那片水泡子草地,向遠處奔去。章虎回頭看看,見三隻狼很快地就圍上岡本,撕扯著四肢,鮮血染紅了返青的野草,狼只顧搶食著被撕碎的屍體,他才逃脫了群狼的追捕,以狂奔的速度,心驚肉跳地返回了莊園。他連驚帶嚇踉踉蹌蹌地剛一奔進莊門,便累得口吐鮮血倒在馬旁的地上。邢子如看見章虎渾身帶血的狼狽樣子,也嚇得魂兒出竅,幾乎昏厥過去。大家忙用涼水拍頭,黃紙煙熏,才把章虎叫醒。他結結巴巴地說:「遇……遇上紅鬍子啦,糧車都劫了去……日本人全給打死了,我這是死裡逃生才跑了回來……」

  「少爺呢?」

  「他……他讓亂槍打死了……嗚嗚……」

  「哎呀!……」邢子如跺著腳,「你也該把少爺的屍首馱回來呀……」

  「我是想那麼辦來著……可是從山上下來了狼群,差點兒叼住我的腿,我只好逃命,好給你送個信兒。要不,連個送信的人也沒啦!」

  邢子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兩手抱著腦袋,發愁地說:「哼,這群紅鬍子,又闖下大禍了,日本人能不報復嗎?看吧,你們等著瞧就是,日本的關東軍和咱皇上的『御林軍』,又該進行大規模的搜山『掃蕩』和『集家並屯』啦!」

  這時,從上房跑進帳房一個小廝,他打個千兒,說:「邢大先生,老東家問送糧的大車隊還沒有消息嗎?讓你去回話兒。」

  邢子如站起身,跺著腳,嘆息著,叫著剛歇過氣兒的章虎說:「就著你這身泥血,跟我到上房去給老爺回話吧,省得我一個人去說、說不清楚。」

  在上房走廊裡,邢子如對章虎說:「你先在這兒等著傳喚你。」他便進到上房去見章懷德。

  章懷德昨夜招待日本高級商人,累得筋疲力盡,今早十點來鐘才起床,吸了一頓「口外土」的鴉片煙,顯得精神很足。他反剪著手,手裡揉著兩個綠玉根的大球,正站在案前欣賞昨天頒發給他的那張有日本裕仁天皇菊花家信①的獎狀,一邊聽著無線電裡播發的東京關於蘇德戰況的消息,他聽到的全是蘇軍敗北的戰況,心裡著實有點美滋滋的陶醉。

  「窮老俄這回讓怪傑打得落花流水,再也顧不上滿洲國的紅鬍子了,省得友邦一討伐,他們動不動就往俄國那邊跑,去避難……」自從中日戰爭爆發出來,特別是張高峰事件後,他一直就盼著把蘇聯這個國家打敗,現在他終於看見和等到了這一天,所以他心裡特別高興。更由於抗聯的活動使他坐臥不寧,他就更盼著新近爆發的這場德國進攻蘇聯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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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的皇家、貴族都有自己的家信,菊花是天皇的家信。

  他走進那間佛堂去燒香。自從「九一八」事變以後,他每天都要進到這間佛堂。佛堂裡供奉的是觀音大士。他上香後,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禱告著送糧車隊的平安。他抱著籤筒,搖出一根"上上大吉"的竹簽,隨後他燒了一個龜背,弄過蓍草,又用銅錢卜課,一切都很吉利,他開始心滿意足地回到上房吃點心。

  這時邢子如報門而入,章懷德揉得玉球嘩啷響,他笑咪咪地問:「怎麼樣,糧車平安送到火車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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