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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大廳正中懸掛著兩幀巨幅大照片:一幅是身穿軍裝的偽滿皇帝溥儀;一幅是身著西裝的日本天皇裕仁。兩個日本兵捧著一個大漆託盤,遞到岡本「取締役」臉前,他戴著白手套,雙手從託盤裡捧起一張十四開大小的紙片,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遞到章懷德臉前,用中國話說道:「章懷德先生,為了你全力支持中日滿經濟提攜,以稻穀奉獻聖戰,天皇特向閣下頒發菊花獎狀。」

  章懷德顫顫巍巍地接過那張花花綠綠的紙片,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他托著那獎狀,沖著溥儀和天皇的像片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後把它供在香案上。接著滿屋子的人就跟章懷德互相舉杯祝賀。一陣陣的怪叫聲,從大廳裡傳出來:「好酒呀,好酒!」「章先生是大大的良民!」「哈哈,花姑娘的沒有!」

  這瘋狂的喊叫聲傳得很遠,李大波在倉房裡監督著裝糧、過秤,都聽得真真綽綽。自從上次送去那封密信,他心裡一直掛念著抗聯是否已經準備伏擊劫糧;今天他故意放慢速度裝糧,同時,為了使這些日本顧問和憲兵喝醉,他又讓章虎把上好的純酒都摻兌成集味酒,章虎為了使喝酒的人感覺味沖,還偷偷在酒罈裡放了一點鴿子糞。

  「好酒哇!好酒!」大廳裡又傳來一陣陣的喊叫聲。「哼,這群野獸,現在這麼樂,等著吧,回頭就讓你們哭!」

  李大波邊過磅邊在心裡這樣狠狠地罵著。

  趁著院裡裝糧又裝扒犁忙亂的時刻,李大波又偷偷派章虎到眠虎嶺再去送信。這封短信是他在過磅時用帳單的背面潦草地寫成的:「101:拂曉出發,路線照舊,有一小隊日軍押運,一輛載重軍車,兩挺機槍。」

  鬧騰了半夜,到後半夜時,那些押運糧食的日本人才歇息。日本憲兵抱著槍,倒在沙發上,張著嘴,鼾聲如雷地睡去了;日本顧問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客房裡,吃了仁丹,止住嘔吐才漸漸睡去。糧食到午夜以後才裝妥,大車沿著莊園的廣場草坪,擺成一字長蛇陣;軍馬在微寒的初夏之夜裡,披著馬衣顫抖著,搗動著四蹄,甩著尾巴,轟趕著草原牛虻的叮咬;只有莊園的長工和家丁,依照主人的命令,看守著這些待命出發的糧車。

  拂曉前,岡本被鬧鐘叫醒,他醉眼惺忪地跳下床,用冷水澆頭,清醒過來。他叫喊著,把睡在大廳裡押運的人們喚醒。他帶著這隊人,站到廣場上,面朝東方,對著鏡框裡天皇的一幀小照片,口誦詔書,進行所謂的「禦真影」遙拜,然後又向東方的「皇居」行九十度的鞠躬禮,進行了這兩次遙拜禮,隊伍才慢慢出發。

  李大波忙了一天半夜,回到屋裡,又忙著處理他自己的事情。他坐在桌前,用手巾遮住檯燈的光,以免照著那女人的眼睛,影響她睡覺。他是想在訣別之時給她寫一封告別的信。

  說實話,自他被迫結婚那天起,他就從來沒跟這位新娶過門的姑娘合過房。他對這個無辜的女人,既尊重又疏遠,為了她今後的幸福,他不願在她身上缺德,把她當成臨時泄欲的對象,他覺著這樣做不僅對不起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也對不起遠在千里之外死守著他的紅薇的純真愛情。最初,他必須做出一種樣子,似乎他們已過著正常夫婦生活,為的是不使外人產生懷疑。也不使章懷德疑心,他經常留在新房過夜,他每晚洗完腳、漱完口,便客客氣氣地道聲晚安,在一張他讓僕人支起的行軍床上獨自入睡,有時就找個藉口索性留在東跨院裡獨宿。

  最初新媳婦還以為這位新郎官是因為靦腆害羞,不敢跟她接近。三天回門的時候,娘家媽把她叫到耳房關心地問女兒試紅怎樣,房事如何,這是那個舊時代做母親最關心的頭等大事。她搖搖頭,沒有回答便悄悄地哭起來。這異乎尋常的情況,使母親既驚異又難過。但她勸女兒:「忍著吧,可能是因為坐監獄坐的,身子骨兒不好,起不了性,慢慢養養就會好的,總有一天他會壯實起來。媽告訴你吧,結實的男人,睡在女人身邊,沒有老實的,沒有不起性的。怕是以後你還受不了哩,眼下你只有忍耐著點才是。」

  從回門以後,幾個月來她都在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天。等待著他的甜蜜撫慰與熱情的擁抱。

  「是的,只有我走,才能給她完全的自由,我不願毀了她的一生……」他邊望一望睡意很濃的這位姑娘,一邊鋪開寫信的紙,考慮著怎樣寫才不會傷害她。她的睡態很美,一床大紅緞子被,把她的臉襯得很光潤,好像一朵春天盛開的芍藥花,如果換了另一個貪戀家庭、財富的人,肯定會跟她過起琴瑟偕老的平安生活。但可惜她遇到的卻是一個一撲納心奔向革命的人,命運就截然不同了。

  淩晨四時,李大波終於寫完那封訣別信。然後對邢子如吩咐,讓他留下伺候老爺,這次他自己要親自押車送糧。廊上的燈光,照見邢子如那尖尖的鷹鼻,聳起一個驚喜的微笑,這見乖識巧、懂得人情世故的傢伙,樂得自己不去冒險。他齜著黃板齙牙連連說:「這是小人的差事,有勞少東家,那合適嗎?再說,怕有閃失,老爺會怪罪的呀!」

  李大波怕這老狐狸看出內情,便趕緊說:「我昨晚已經跟老爺這麼說定了。」這時邢子如才揉著那頂氊帽,如釋重負地鞠著躬退出門去。

  天已拂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東方閃現著微明的濃雲縫隙中的一點曙光。邢子如在頭輛大車的車幫上貼完了寫著「車行千里路,人馬保平安」的大紅喜對子,長長的隊伍便開鞭出發了。李大波坐在第一輛大車的車廂裡,心情既緊張又愉快地催著馭手快趕牲口。他心裡惦念著抗聯那邊的情況,不知道金爽隊長和趙尚志司令是否準備好了劫車。他兩眼直直地望著吉普車和軍車在前面開道押運。浩浩蕩蕩的大車隊,被命令熄燈銜環前進,不准高聲吆喝,全速行車。汽車也關閉了前照燈,沿著閃亮的淺色的盤山公路向前開進。

  這是北滿霜露交加的季節,夜露載道,草路光滑,馬匹常常失蹄,又加上晨霧漸漸升騰彌漫起來,有如一道紗幕遮住視線,方向莫辨,如入迷途。

  大車隊漸漸進入一段兩峰夾峙名叫野雞脖兒的山道,突然間只聽一聲槍響,接著一陣驚天震地的呐喊,從山峰中忽拉拉沖出一隊抗聯的隊伍,還有烏鴉鴉一大群持棒舞棍或扛著大抬杆的民兵群眾,把車隊截分兩段,包圍起來。

  李大波坐在車廂裡,正心裡嘀咕著抗聯是否已做好伏擊的部署,就聽見那一陣呼天嗆地的呐喊,他心中一陣驚喜,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一個鳶子翻身,飛也似地跳下車廂,掏出兩把手槍,搶先奔到汽車旁邊,還沒有等那一群日本憲兵醒過味兒來,他就朝守著機槍的日軍雙手連發數槍。抗聯的戰士倚著山坡,朝下開槍勇猛射擊,密如雨點的槍彈,打得夾在兩峰之間的吉普車和載重車,封住了車門,人也抬不起頭來。

  李大波射來的槍彈,恰似給聯軍發出的信號,金爽隊長揮著手槍,高喊著:「打汽車,吃魚先拿頭!」所有的戰士一齊朝這裡猛打猛衝。李大波這時沖著長長的大車隊喊話:「所有的車把式!咱們是中國人,不幫著日本人打中國人,都趴到車底下躲著,子彈沒眼,別傷了你們!」大車的馭手,差不多都是偽滿大鄉從四鄉農村抓來的「出夫」民夫,一聽是抗聯隊伍沖下山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有的蹲在大車底下,有的趴在山溝裡,根本就沒敢反抗。沒到一刻鐘,那一小隊日本鬼子就在抗聯的槍彈下斃命,吉普車裡稻穀株式會社的顧問,除岡本一人因躲在汽車靠椅的後面,只受了一點輕傷外,其餘的人也都死在血泊之中。一場漂亮的伏擊戰,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戰鬥。這時天色微明,還沒有大亮。

  金爽把隊伍和民兵群眾集合起來,揮著手槍說:「同志們,鄉親們,天還沒亮,我們要立刻把汽車砸爛,把糧食運走,現在正是鄉親們青黃不接的時候,誰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動作要快,等天光大亮,敵人巡邏隊出巡,就難撤退了,快,快!」

  金隊長這一聲令下,戰士們齊心合力,用大石頭一齊猛砸汽車的引擎,然後又叫著號子,把吉普車和那輛載重汽車連同車上的死屍,一齊推到山峰下的壑穀裡,然後把稻穀株式會社的軍馬留下,把農民出夫牽來的幫套牲畜發給各自的主家,他們紛紛馱上糧食在黎明時刻火速四散了。金爽和戰士們用軍馬套上大車,拉著糧食,沿著山道趕回宿營地。又吩咐一隊戰士把繳獲的糧車隱藏在山洞,只等夜晚,運往湯旺河溝裡抗日基地,充當口糧。

  「呵,這一回咱們該不喝稀粥挖蘑菇吃樹皮、草根了吧,金隊長,回去先做頓淨面的糧食飯犒勞犒勞我們吧?」戰士們笑嘻嘻的一齊七嘴八舌地說道。

  「中!回去就造飯!先把肚子填飽!」金爽齜著大牙,睜著大眼揮著手慷慨地說。

  最使大家高興的是,這次戰鬥沒有一個傷亡還意外地得了兩挺機槍,他們把機槍架在車上,分別跳到大車的糧袋上,撒歡地趕著牲口,向深山老峪顛顛簸簸地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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