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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戰士們聽了他的話,都受到了極大的激勵和鼓舞。他跟金爽隊長提出他昨夜考慮的從莊園出逃回晉察冀邊區的問題,並要求跟趙尚志同志親自談一次話。金爽答應他聽候回音。李大波心裡非常高興,便於天亮之前回到莊園。他一進門,武裝小組的一個家丁就向李大波悄悄地報告:「你剛一走,邢子如就坐上馬車上火車站了,大概他是向老東家密報咱的事兒去了。」

  李大波聽後,罵了一句:「這老狐狸,真是太狡猾了!」然後他思謀著邢子如是不是發覺了他們運糧的事,而到老頭子那裡告密邀功請賞。他想了想,便對小組的組員們說:「這都怨我粗心大意,咱們應該對他嚴加監視,現在讓他跑到長春去了,凶多吉少,所以,咱們想盡辦法,非把邢子如搬倒才行,我看出來,不除掉這只鷹犬,就辦不成一件事。」小組的人們都主張除掉這只害群的老驢。

  三天后的晌午,由遠及近,傳來一片雜遝和喊嚷聲,兩輛三套馬的低輪馬車,骨碌碌地沖進院子。隨後,僕人們喊叫著:「老爺回來了!」喊聲剛落,就看見邢子如攙扶著章懷德,蹬著車凳走下馬車。李大波想不到老頭子這麼快就回到莊園,他的心一下子像墜了鉛塊,他只好硬著頭皮,裝出一副笑臉,迎到院裡,接住剛下車的章懷德,向他問安問好。

  章懷德板著臉,用嚴肅的目光從上到下把李大波打量一遍,一聲沒吭,用手搴著花絲葛長袍的下擺,走進上房。

  「喂,幼德,我問你,」他用僕人遞上的手巾草草地擦了一把臉,端起蓋碗呷了一口濃茶,對李大波說道,「咱家的陳糧還有多少?」

  李大波心裡犯起嘀咕,一定是邢子如把他偷著給抗聯運糧的事密告給他,但是他沉住氣,故意不慌不忙地回答:「有賬,我去把帳本取來給您看。」

  「不用,」他擺著大手,又呷了一口釅茶,「我要通知你的是,康得皇上已經下了詔書,要全力支持聖戰,俄國也打起來了,咱滿洲國更得加把勁兒,皇上號召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嗯,我們有糧,存著作啥?與其日後讓山上那群抗聯的搶去,還不如奉獻給日本皇軍的好。」

  李大波放下心來,老頭子沒有發覺運糧的事。

  章懷德在京城長春躲了這半年,臉色捂得有些蒼白,兩頰上垂下來的兩塊鬆弛的皮肉,因過分的激動而抽搐著。他不顧旅途的疲勞,帶著一種少有的熱誠,捋著那撮花白鬍子,以一種教誨的口吻說:「幼德,我何嘗捨得這些東西?這是咱多年的血汗啊!可是,為了皇上,就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僕人端進來一盤點心和一碗參湯。他慢慢地嚼著吃著,喝下幾口參湯,才又接著以訓斥的口吻說:「我過去跟你說過多次,告訴你永遠要記住,我們這個家是和滿洲國共存亡的……皇恩浩蕩啊!……十年前,是我把咱的小皇上從大連湯崗子迎來的呀,那一天,我穿著黃馬褂,戴著紅風帽,跪在雪地裡迎來了龍車鳳輦,我章懷德這個鑲黃旗的子弟,要永世為皇上保駕,為滿洲國扶保江山……」他臉上松垂下的兩塊肉,忽然因激動而痙攣起來,他為自己堅定的保皇思想所感動,終於嗚嗚地哭起來。眼淚像一顆顆大珠子,迸濺到鬍子上,滾落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僵屍!活活是一具殉葬的僵屍!」李大波在心裡這樣厭惡地想道,為了掩飾他憎恨的目光,他低下頭,站在那裡,一聲不響,靜待老頭子這種亡國奴的歇斯底里發作過去。

  章懷德停止了嗚咽,邢子如給他用熱手巾擦去臉上的淚痕,他才抑制住哽咽宣佈:「我這次回來,就是專程為奉獻糧食而來。在新京,我已經答應了友邦日本的『稻穀株式會社』岡本『取締役①』,簽了合同,他們很快就來看糧食的成色。」然後又吩咐邢子如:「要預備一桌酒席。為他們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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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取締役,即「董事長」之意。

  第二天中午,正在莊園殺豬宰羊忙著準備宴席的時候,一輛日本軍用吉普車帶著北滿松嫩平原的征塵,飄揚著一面寫有「武運長久」字樣的太陽旗,開進了莊園。這是在蘇德戰爭伊始,為了戰爭的需要,急急慌慌來催糧的。除了夾著大皮包,戴著黑框寬邊眼鏡的岡本「取締役」以外,還開來了一個小隊,李大波躲在東跨院觀察動靜,他眼光敏銳,記性也好,一下子就認出其中那位腰裡挎著大和佩劍的少佐,正是他在天津被曹剛逮捕後,臨時關押在日本憲兵隊、警察局聯防會「取調室」裡見過的那個憲兵隊曹長。

  他深恐被這個日本軍官認出,就不在院裡走動。他派章虎把邢子如叫到東跨院,告訴他對這些日本人要多加支應,也要多加防範。最後他跟邢子如談到如何給稻穀組合押運糧食的問題,告訴他時間一定要打得寬裕,問清是日方押運,還是莊園給送,許多問題都想得極其細緻、周到,邢子如只有鞠躬哈腰,連連答應「是,是」的份兒,才退出李大波的書房。

  大廳裡嗚哇喊叫,熱鬧異常。杯觥交錯,酒氣洋溢。宴席上除了雞鴨魚肉,還上了東北的特產名菜熊掌和飛龍。在國內吃慣了蕎麥麵條素食和燒小魚、大醬湯簡樸食品的日本客人,敞開肚皮吃得有如餓狼饕餮一般,習慣於喝甜酒清酒的日本人,這時烈性二鍋頭酒一下肚,早已喝得醉醺醺,東倒西歪。有一個醉得撒起酒瘋,拽下脖子裡用黃緞子縫的神符,扔到地上,掏出家人的照片號啕大哭起來。有的嘔吐不止,有的沉沉酣睡。折騰到下午四點多鐘,章懷德讓他們吃了水果,又喝下幾杯克食消水、濃釅的普耳茶,才算醒過酒來。岡本「取締役」看看天色,估計吉普車快速馳進翠巒縣城,還不至於遇上抗聯小隊的伏擊,便倉惶乘車而去。

  李大波見他們已走,便來到上房探聽如何定的送糧計畫。

  章懷德喝得紅頭脹臉,正在翻看一本皇曆。見李大波進來,便說:「幼德,你聽著,送糧的事已經定下了,6月初6正是黃道吉日①,宜動土,宜出門,宜開倉,我們準備好糧食,由稻穀組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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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說的是中國的農曆。6月初6為西曆7月1日。蘇德戰爭爆發第8天。

  李大波聽到這日期,牢牢地記在心裡。然後又故意問:「為什麼稻穀株式會社不自己用汽車運呢?那多快呀!」

  「他們缺少汽車呀!汽車眼下是戰略物資,由軍部統制,就是有『嘎司』,又怕在半道上拋錨,萬一被山上沖下來的抗聯劫住,那不就糟了嗎?」章懷德嘬了半天牙花子,吸起水煙袋,才又接著說:「商量來商量去,那一天他們來大車。」

  「那怕太慢吧?」李大波明知故問地說。

  「說的是哪,就怕在道上出事兒。好在人家來的都是日軍的退役軍馬,怎麼說也比咱農家的騾馬跑得快。」

  「多少輛呀?」

  「一百輛。不過我已囑咐邢子如,讓上下人等誰也不能走漏一點風聲。」

  「是的。一點也不能透露出去。」李大波說著,他想儘快地爭取時間脫身,便說:「那我趕緊著手準備吧,先監督著長工裝麻袋。」

  他夾著帳本走到帳房,督促著邢子如撥工把裝麻袋的活兒分派下去,匆忙地回到東跨院,寫下了一張很小的便條:

  101:本月農曆初六(7月1日),將要把全部糧食交給稻穀株式會社,用大車一百輛運往翠巒火車站,轉往日本本土。(沿公路前進。)望能組織力量。波6月25日晚飯後,李大波把章虎叫來,吩咐他騎馬把這封十萬火急的短信送到老梁頭那裡。章虎把那卷成一根紙稔兒的信,小心翼翼地塞在那頂破帽的折沿裡,笑嘻嘻地就走了。趕巧那天邢子如給他屯子裡搭夥的姘頭去送請客剩下的菜底兒,不在莊園,他就到後院馬廄牽了馬,出了後門,向眠虎嶺奔去。那天沒有月亮,天空漆黑,不會遇到山林巡邏隊,一邊想著跟小雪的甜蜜幽會,一邊狠狠地揚起鞭子催馬急速前進。

  7月1日早晨8點鐘的光景,兩輛吉普車、一輛軍車,一百輛大車,開到了莊園門前。莊園的兩扇模仿日本樣式寫著「松」「鶴」大字的大門,完全敞開,屯子裡的人們都站在街筒子裡看熱鬧。兩掛長鞭,吊在大門兩側,等那稻穀組合的日本顧問和翠巒日本憲兵小隊進門的時候,邢子如點著了掛鞭,一陣劈啪亂響,硝煙迷漫,有如過年。

  章懷德穿上長袍馬褂,站在中庭,面帶微笑,一個勁兒向這隊日本人鞠躬作揖。等客人一進大廳,就開始了授獎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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