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她把短髮往腦後一甩,雙手緊了緊腰間挎著手槍的皮帶,只簡單地說了一句:「中!」

  一進十月,日軍的討伐隊伍兵分十路進山「掃蕩」。為了避其鋒芒,軍區的大部隊又進了興隆大山和偽滿邊境上的山林,只留下區小隊和區幹部們堅持地區的小規模戰鬥。敵人的豬股支隊,進佔了玉女山,又恢復了牛尾巴山上的碉堡崗樓,駐紮了日軍和治安軍,他們每天都下村,串連百姓,要吃要喝,有時還到那些招蜂引蝶的婦女家打牌喝酒,夜摸營,區裡為適應形勢,村公所也不得不變成了「兩面政權」。

  方有田還在村裡堅持著工作。白天他要挑水上山,給崗樓送水,為的是能走進崗樓裡邊探看虛實,夜裡就躲在山藥窖裡跟區小隊開會,商議著伏擊敵人的事情。

  有一天剛吃罷早飯,何杉就找上門來,坐在迎門桌旁的小坐櫃上吃力地說:「有田哥,跟你商量個事兒……」

  「有什麼事兒,你自管說吧。」

  他吭哧了半晌兒才說:「眼下,敵人的隊伍來的這麼兇猛,八路軍招架不住鑽了深山老林,沒吃沒喝,早晚落個凍餓而死,怕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昨天崗樓給咱開了會,那佈置你不是也聽了嗎?依我看,咱莫如到崗樓去做個交待,免得日後落個殺身大禍,你說呢?」

  「交待啥呀?」

  「大鄉和崗樓都說,光交待是黨員不行,還要交待出給八路軍隱藏的東西。」

  方有田叭噠著旱煙袋,低著腦袋,甕聲甕氣地說:「我不去,你非要去,你去吧。」

  沒過兩天,村裡來了一隊日軍和偽軍,由何杉帶路,來到山裡一個山洞前,敵人讓他自己先鑽洞,等了一會兒,才喊:「你出來!」日軍隨後命令五名偽軍跟著鑽洞。洞裡很黑,點了幾根火把,引得一群蝙蝠卟啦啦迎面飛出來。用了三個鐘頭,終於起出了七根長槍和八匹小土布。方有田跟著村裡的人全跑了,只有小孩兒跟著看熱鬧。

  夜裡,一隊敵人去方有田家搜查,準備逮住他,讓他交出八路軍隱藏堅壁的東西。但是他越過長城跑掉了,就像他十三歲那年「花狸豹」張金鬥他爹張富貴辦教案搜索他時那樣遠走他鄉地逃跑了。

  就在那一夜,氣急敗壞的敵人放了一把火,把方有田家的三間房子點著了。

  敵人還在四鄉、城門,張貼了懸賞緝拿方有田和方紅薇父女的告示。

  因為日軍澆了汽油,大火撲不滅。房子著了三天三夜,火光沖天,然後冒著濃煙,連石頭都變成了黑色的灰燼。那一天幸好鄉親們幫助,把紅蓮和紅堡隱藏起來,保住了方家的一條根。

  只有魏延年夫婦,留在遭完火災的空院裡,在殘存的小南屋的磨棚裡棲身,守著這個殘破的家,默默地等待著八路軍和親人的歸來。

  「喂!開門!」大皮靴踹在晃晃悠悠的小木門上,「你個糟老頭子!跑的人有信兒嗎?」

  「沒信呀,老總!」

  「別說瞎話,天天到崗樓上早晚報告兩次。」

  「好嘞!」

  從這以後,他必須早晚到崗樓支應。他一上山,那偽軍就摘了他的帽子當球踢,接著就派他往山上挑水、砍柴。魏延年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實在是太辛苦了,他沒時間砍柴進城賣炭取情報了,正常的生活全被這突來的「掃蕩」打亂了。

  「哼,他媽的,這強化治安還真要命,等著日後收拾你們這些兔羔子們吧,」累了一天的魏延年,躺在只鋪些乾草的地鋪上自言自語地罵著。「嘿,我想出來一個新招哄弄鬼子……」

  「啥新招兒呀?」

  「給咱薇妮兒立個假墳頭,省得總去崗樓受罪了,你說中不中呀?」

  「那也中,可得區小隊來通知村裡。要不,他們不信。」

  延年老漢那天借著打柴的時機,進到大山裡去,在君子崖村找到了區小隊,報告了敵人在村裡搜槍、燒房的情況後,他便提出了關於給紅薇立假墳頭的主意。他們聽後都覺得好玩兒,全哈哈大笑起來。

  正在這時,李九月和方紅薇挑簾走進了屋裡。

  「有什麼喜事兒這麼樂呀?」

  區小隊隊員正在擦槍,為夜間下山騷擾敵人做準備工作,沒想到正說著為紅薇立假墳頭的事兒,偏巧紅薇倒來了,這引得他們更加大笑起來。

  「嘿,你們這是笑什麼呀?」李九月問著。

  「哎呀,延年爺爺在這兒哪,真難得見您老一面呀,奶奶好嗎?紅蓮妹子和紅堡小弟都好嗎?我爹有信嗎?」紅薇走進屋,立刻撲到延年老漢跟前,拉著老人那棗木棍子一般粗糙的手,提出了一連串她日夜懸心的問題。

  「家裡都好,紅蓮紅堡都在俺們這兩隻老家雀的翅膀底下偎著哩,甭惦記著;我在城裡集上聽一個鄉親說,你爹如今隱姓埋名,正在北山那邊兒要飯吃哩,你也不用結記著,現在來就是商議你的事兒,你正好進來。」

  「商議我的事兒?商議什麼事兒呀?」紅薇詫異著問。

  延年老漢把他的主意說了一遍,紅薇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好,那就讓我先有個墳頭兒吧。」她這帶幾分幽默的話,說得大夥兒又開懷大笑了一次。

  那一晚,李九月跟著區小隊的隊員來到紅花峪,召集了村裡的幹部,還有支應敵人的聯絡員,宣佈了紅薇在不久前的一次戰鬥中犧牲的消息,這意想不到的噩耗,使當場的人都感到非常震驚。何杉那天也出席了村幹會議。區裡並不十分瞭解村裡的內情,如今他被安排為專門應敵的「兩面村長」。因為是區委書記李九月出席會議,他聽後真的相信了這個假死亡的消息。

  「哼,我們何家大戶這回又少了一個真正的外姓敵人。」何杉坐在牆角落裡在心中解恨地想著,「現在不知道方有田老傢伙貓在哪圪墶兒啦?這還是我一塊心病。」

  自這消息在村裡宣佈以後,自然是解除了魏延年到崗樓的彙報,他騰出空兒來,老兩口便扛著鐝頭鐵銑,在家門的上坎山梁上堆起了一個墳頭,墳前立上了一塊石碑。開吊的那天,還請來村裡的子弟班,吹吹打打,折騰了足有半天。魏延年大娘在墳前盤腿大坐,拍著胸脯大腿,掂著屁股蛋兒,呼天嗆地的哭嚎起來。她那「我的薇妮呀,你撇下我走啦,摘了我的心肝呀,你走的太早啦,這才是黃葉不落綠葉落呀………啊啊啊啊……」這悲慘的哭聲,不僅傳得紅花峪全村都聽得見,順風的時候,連三裡地外的小水峪都聽得真真綽綽。

  自這以後,紅薇在敵人和不至近的鄉親們的心目中,真的是死亡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