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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第25章 白山黑水】

  一

  今井武夫坐在香港的格蘭德旅館的走廊裡,用四十倍的望遠鏡,秘密觀察重慶派來參加和平談判代表的動靜,已經有好幾天。還天天等待啟德機場華籍主任送來每天上下飛機旅客的名單,他已分析出重慶的代表每天必派聯絡員飛回重慶彙報情況和領取上峰的新指示。不過這種飛機總是在深夜起飛。但是自上一輪談判,重慶的代表宋子良回去後,又是半個多月,而這半個月來國際風雲變化又是那麼巨大,還不見返回,使他心焦如焚。

  在他與重慶接觸密談和平協定和扶植汪精衛政權這兩種極端矛盾做法的時光裡——也就是說在他奔走於「桐工作』與「梅工作」兩極之間的時期,世界形勢又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德軍以「閃電戰」佔領了丹麥、挪威,又在西線大舉進攻,將英、法、荷、比軍的主力擊敗後,又向英法海峽和巴黎進擊,使四十萬英國派遣軍被圍於敦克爾克,直到6月上旬才算突圍,德國的大型飛機「容克」,正在空襲英國的本土。眼看著希特勒成了歐洲十四國的佔領暴君,這深深地刺激著日本的朝野,一時間向南方挺進的南派在軍部裡占了上風,為了儘快結束這場中日戰爭,以便拔出腳來向東南亞大刀闊斧地邁進,發動中日這場戰爭的近衛文麿在這種大時代的背景下,才又重新登臺,為的是讓他設法結束中日戰爭。

  今井武夫曾被召回國一次。現在他手裡拿著的文件正是7月27日內閣會議上通過的那份《世界形勢進展對時局處理綱要》,他坐在走廊裡,一邊觀察動靜,一邊閱讀這個檔。「是的,這檔指示的很對,也很及時,」他邊看邊想著,「是的,帝國為了應付世界局勢的變動,改善國際國內的形勢,必須迅速解決中國問題,並抓住有利時機解決南方問題。」他低頭看一眼文件,那上面寫著:「在中國事變尚未解決之前,應考慮內外情況,決定向以對南方施策為重點的局勢轉移。」

  他在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寫下注意事項:

  一,為了處理中國事變問題,應集中運用政治軍事的綜合力量,特別是要徹底杜絕第三國的援蔣行為,採取一切手段,務使重慶政權早日屈服;

  二,為促使法屬安南徹底斷絕援蔣行為,並要求其同意負責對我軍的補給,允許我軍過境及使用飛機場,為帝國獲得必要的物資給予方便,根據情況可以使用武力;

  三,對香港,為徹底切斷在緬甸的援蔣通道(指滇緬公路),要求予以配合,並為消除敵意加強各項措施……

  他為了克服難耐的瞌睡,吸起一支煙。不久前他剛在南京做了白喉預防注射反應,現在還在發著低燒,難以忍耐的無力、疲倦,他不得不勉強苦撐。他把身子倚靠在藤圈椅裡,雙腿加在凳子上,讓自己更舒服一些。他吐出一圈圈淡藍色的煙霧,半閉著眼睛,一幕他坐在東京統帥部開會時的情景又活靈活現地回到他的眼前。

  參謀本部作戰課長岡田重一大佐在會後把他拉到自己的小辦公室,兩個人喝著從杭州運來的龍井茶時對他說的那段話,這時又清晰地迴響在他的耳畔:「今井君,你必須明白,帝國沒有比現在更需要結束中國事變問題的了。開戰三年來,沒有從正面戰場結束戰爭,這已十倍地超過了近衛首相當年發動戰爭時揚言三個月滅亡中國的預言,使我們陷入了戰爭的泥沼之中拔不出腿來。所以,你所擔負的『桐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肩負著中國事變的重擔而又對南方行使武力,這是極端冒險的行動。然而解決中國事變又別無良策。你必須明白,中國事變乃是國際形勢之一環,如果錯過這一最後機會,則不僅過去的努力成為泡影,而且日本還不得不退回到中國事變以前的狀態。經過反復考慮的結果,認為無論如何總得擺脫解決中國事變的困擾,從而必須利用國際形勢的非常局面。我們一方面加緊進行『桐工作』,一方面還要利用當前南進的天賜良機,兩廂努力夾攻,以期收到中國事變自然解決的效果。今井君,如果這場戰爭拖住我們的腿,以致退到中國事變前的狀態,特別是1931年『九一八』以前的狀態,我們的帝國——無論是天皇還是國民,在精神上受得了這巨大的刺激嗎?」

  鈴木卓爾武官走進來了,皮靴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回憶。

  「像片洗好了?人的影像看得真綽嗎?」

  鈴木卓爾手裡拿著剛從暗室裡沖洗出來的照片,走到桌子前。這是今井在香港九龍半島旅館會談時,在243號房間,趁人們沒有發覺時,由鈴木從鑰匙孔裡偷拍的宋子良的頭像和全身的正側面像片。一種職業習慣,使他對這個才能低下、毫無談判經驗又缺少歷史知識的宋子良,產生了懷疑①。在這之前,他還讓秘書查閱了日本情報機關的幾種「人名鑒」,結果光是出生年月一項就矛盾百出,有的記載著1893年生,有的記載著1899年生,相差6年之久,而關於宋美齡的出生年月也有1899年和1910年生兩種記載,這就無法斷定他究竟是宋美齡的哥哥還是她的弟弟。經過頗為周折的比較,才把這些資料綜合起來判斷的結果,有這樣的特徵:宋子良當時為43歲,獨身,身量矮,約有一米六左右,面貌平庸,左手曾患有類風濕病,活動受限,四方臉型,膚色微黑,唇厚有黑痣,說話快。特別嗜好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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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個宋子良,據日本史料記載是冒名頂替的,其後在1945年6月,被上海日本憲兵隊逮捕。經辨認,證明該人為當年假冒的宋子良,此人自稱「藍衣社社員」,為「軍統」戴笠之親信,長期在浙江領導秘密工作,為日本逮捕,送往上海被參加「桐工作」的日方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特派員阪田誠盛認出。今井曾為此人說情,說他過去是重慶的談判代表,可以放他,讓他繼續充當聯絡,正在此時,日本於8月15日宣佈無條件投降,該人立刻以戰勝軍的身分恢復了自由,今井則因戰敗而失去了自由。

  今井拿過還沒有烘乾的照片看了看說:「嗯,拍得技術的確不錯,請你給四明銀行董事長吳啟鼎打個電話,讓他過來認認好嗎?」

  鈴木卓爾立刻派車把吳啟鼎請來。

  「吳先生,你們那裡人多眼雜,我不便在你處,」今井站起來,扶一扶金邊眼鏡,微笑著解釋,把像片遞到來客手裡,「你跟宋子文有交情,請你認一認,他是不是宋子良?」

  吳啟鼎摘掉近視鏡,換了一副花鏡,仔細看了一會兒說:「要從這張照片看,倒很像。宋家是海南島移民出身,身體發育不均衡。這一點很像。可是我記得宋子良的唇上並沒有黑痣呀!」

  當時很難決定這位重慶代表的真偽。於是今井武夫決定次日清早乘「白銀丸」由香港啟程,經廣東、臺北,返回南京,找熟悉宋氏兄弟的達官顯貴來辨明真偽。

  船一到南京,今井馬上就趕到正在等待開張的汪精衛政權的機關去。請陳公博、周佛海、林柏生,甚至還請了汪政權的頭號特工頭子李士群等人幫助鑒定。周佛海說:「這人像其弟宋子安」,陳公博說「不像」,其他的人意見分歧,還是不能確定。當時鈴木還曾得到一份情報,說「軍統」駐香港的頭目,名叫王新衡,年齡36歲,身量一米六左右,長得白皙,說一口浙江官話,是蔣介石的奉化同鄉,頗得戴笠的寵信。

  他的情況非常近似,現在的所謂宋子良,是不是就是這個王新衡呀?!總之,經過好幾天的努力,也沒解決了真假問題。但是鈴木打來了加急電報,第二輪商談馬上就要舉行了。「嗯,管它呢,」今井武夫找出了自我安慰的辦法,「對於這個自稱宋子良的替身儘管有不少疑惑,可是又何必過分拘泥於他的真假呢,只要我們可以利用他做為和平路線的視窗,把他做為這條路線溝通與重慶的直接聯繫就夠了。」

  第二次中日雙方委員的預備會議,因為日方的翻譯阪田和矢倉兩位特派員在香港的日本旅館松原飯店正和洪幫的人員接頭,突然被香港的民政廳員警包圍逮捕,曾被投進監獄,他們深怕暴露會議內容而把會議地點改在澳門。

  那是6月4日的午後,在大雨滂沱中,於一片白茫茫的雨霧籠罩中,那艘「白銀丸」在澳門港口靠了岸。熟悉這一帶地理的鈴木卓爾,帶著今井武夫、臼井大佐和新從總司令部調撥的翻譯內之宮中尉,一共是4個人下了船。為了躲避外間的注意,他們一上岸便裝作不認識而分別住宿。今井和臼井住進貝拉比斯塔旅館;鈴木住在三和公司;內之宮在利貝拉旅館下榻。另外陸軍總司令部還派來專駐澳門熟悉地理風俗習慣的片山參謀,擔任聯絡官,專門負責這次會談的聯絡事宜。

  今井住的貝拉比斯塔旅館,是一處粗糙的木結構建築,他覺得它特別像西歐三流國家偏僻的農村房舍,在小小的院落裡,可以看見房舍後面房頂上高高懸掛的十字架,朝夕傳來教堂噹噹的鐘聲,徒然使他的內心有一種落魄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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