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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他打了幾下響鞭,騾車飛快地跑過了攔著鹿寨的檢查口。「陰陽界」這邊就是根據地了,也有民兵和區小隊把著路口檢查路條。車走了一段路,人們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情也放鬆了。岳光不在車下跟著跑,一縱身竄到車轅上,晃悠著交疊的兩條腿兒,對紅薇指著那拉秫秸的車把式,讚歎地說:「我認識這小夥子,很能幹,他是咱縣君子口那一帶的人,給分區專跑軍需的,那秫秸裡一準是藏著他新辦來的大槍哩。」

  秫秸車走上了另一股車道,車把式發瘋般地趕著車,花軲轤的大車顛蕩得好像要跳舞。嶽光他們轉上了去小水峪的山道,也把車趕得飛快。

  大車在三岔路口上停住。她下了車。告辭了嶽光,答應到區裡報到後就去看秋香。花軲轤大車發出咯噔咯噔地聲響向小水峪的方向駛去。她慢慢邁動著坐得有些麻木的雙腳,朝紅花峪的山道走去。轉眼間她離開故鄉又是四年了,這朝思暮想的故鄉對她是多麼親切!過往的情景又都一古腦兒湧到她的心頭。她記起十三歲那年她從南京秦淮河畔的金陵修道院逃回來時,她也是在這裡下的大車,欣喜得就像一條活潑的小魚,一隻翀出樊籠的自由鳥兒!她覺得山是那麼(上山下召)嶢;水是那麼晶瑩;樹是那麼蔥蘢,草是那麼芊芊。

  那時她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純真小姑娘,當時她邁開兩腿,踏著河灘鬆軟的沙地,便飛快地向紅花峪的家裡跑去。而如今她已是一個喪失丈夫的少婦了,一種憂國憂民又憂慮家事的沉重思想,緊緊地箍著她那顆受傷流血的心。山上的樹木被日本山林討伐隊砍去了不少,失去了當年蔥翠的綠色,露著赤褐色的石頭;牛尾巴山頂上敵人的高高炮樓還依舊矗立著,可以想像這裡敵我犬牙交錯的鬥爭形勢,曾經一度是多麼緊張激烈。

  最使她傷心的是,見景傷情,她突然回憶起那次在軍區司令部時她帶著李大波一塊兒探家的情景,那時新婚的快樂使她多麼幸福!她用幸福的目光看什麼都那麼怡情悅意,山山水水都仿佛向她微笑,連太陽她都覺得格外明亮!但是現在她再回到故鄉,竟剩下她自己這只孤雁了!她的眼裡又濛上了一層熱剌剌的淚水,使她那被春天的曉風吹過的眼睛又辣又痛。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北平那麼盼望著回家的熱切心情,卻被這猝然襲上心頭的悲哀壓倒了。她不是像那次拔腿飛跑,而是漸漸把步子放慢下來。她需要充盈勇氣,準備應付家人對李大波的各種問詢;她還需要把謊話編織得天衣無縫,以暫時安慰老人,不使他們過分難過傷心。從路口到紅花峪不過二裡半地,她卻磨磨蹭蹭足足走了一個來鐘頭。

  紅花峪,那兩峰相峙夾著的這個小山村,真像掛在山中大樹上的一隻鳥窩。她看見了,也看見了寨沿上那個紅荊條的排子門小院,於是,兩行熱淚又順著她的面頰癢酥酥地爬下來。她趕緊擦拭了眼淚,鎮靜了一下自己,還是跑上了那道高坡。

  院裡很靜。她推開了排子門,響起一陣銅鈴。延年奶奶端著一個簸箕,走出屋門,問著:「誰呀?」可是她把手裡的家什一撂,便高興地喊著:「嘿呀,你們快看是誰回來啦?薇妮子!你就跟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這幾年連個書子都不往家捎……哈,早晨咱柿樹上就有兩隻喜鵲在喳喳叫,我猜乎著得有點喜事,果不其然,咱薇妮子回來了。」

  一家人正圍著炕桌吃午飯,剛喝罷榆皮面秫米面兩道摻的「冷湯」①,聽到延年奶奶這一喊叫,便都下炕,朝外屋奔去,最先沖出屋來的是紅蓮和紅堡。他倆一人拉著紅薇一隻胳臂,把大姐拽到屋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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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冷湯」,即是撈面,幹絆麵條,冷湯是農民的叫法。

  延年爺爺倚在被摞上,樂得顫巍著花白的鬍子,紫銅色的臉上,疊成許多笑褶子。爹山牆上正在吸著他那「快樂似神仙」的飯後一袋煙。自從喪妻後,他平時總是那麼嚴肅,喜歡板著臉,可是見了紅薇,臉上便綻開一個矜持的笑容。

  「就你一人回來的?」爹從嘴裡拿出旱煙袋問著,「怎麼大波沒跟你一道兒來?」

  幸好她有精神準備。她淡然地回答一句:「沒有。」可是她馬上怕暴露真情,又趕緊補充說:「他有任務,暫時先回不來呢。」

  「他如今是在咱軍區還是在敵佔區呢?」

  「在敵佔區。」

  「唉,那可真讓人揪心哪。」

  紅薇下願在就這個問題說下去,便急忙打開旅行包,從裡面拿出幾袋包裝精美的糖果,分給紅蓮和紅堡;又拿出一串假象牙雕刻的系著小胡蘆的胡梳,給延年爺爺掛在大襟頭上的鈕絆裡,那大紅的絲穗兒隨著開朗的笑聲在延年爺爺的胸前顫動著;給延年奶奶的禮物是一頂有塊假翠玉的黑絨帽;送給老爹的是李大波在天津穿過的一些衣服。全家都為她的到來特別興奮,只是紅薇的內心裡充滿了悲喜交集的矛盾心情。

  紅薇為了安慰家人,便說出她已暫時調回根據地老家來工作,人們都高興地舒了一口氣。延年奶奶嘻著沒牙的嘴巴,笑著說:「嘿呀,老天爺,這可太好了。守著家門子近,家裡人能常見著面,那該多好呀!這真是我那句話:鳥兒又回飛自己的窩了!」她的吉利話惹得全家都樂起來。

  紅蓮看出姐姐那強顏為歡的表情,便關心地問吃過午飯沒有,紅薇搖搖頭,說「顧不得吃,只怕過不了封鎖線。」紅蓮象個小當家人似地說:「嘿,正好,還剩了兩碗湯,姐,你快就著熱吃吧。」

  紅薇脫鞋上了炕,吃起她非常熟悉的家鄉飯——花生仁和山核桃仁與黃花菜做鹵汁的「二合水」撈面。

  從這天起,她就在自己出生的故鄉崇山峻嶺中紮下根,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武裝鬥爭。

  三

  紅薇起的很早,半夜就醒了,她提前吃罷早飯,由紅蓮給她帶路,到區上去報到。自從紅薇、紅槿兩個姐姐相繼離家,十七歲的紅蓮,過早曆世,顯得比她的年齡成熟。姐妹倆剛一出村,走過三岔口,上了去小水峪的大道,紅蓮見大小道上沒人來往,就低聲地說:「姐,你只跟我說實話,告訴我,我姐夫還活著嗎?」

  紅薇吃了一驚,這孩子好眼力、好細心啊!她感到當年流著鼻涕、梳著一根黃毛小辮子的那個山村小丫頭,真的長大了,而且,是她回鄉後遇到的第一個知心的人,壓抑了多麼久的眼淚,像噴泉一樣從她那兩隻大眼裡汩汩地流淌出來。一切全明白了。紅蓮站下來,掏出手絹給姐姐擦著淚水,又緊緊地拉起她那雙冰涼的手給她焐著。

  「別難過了,就是哭瞎了你的眼,反正人也活不了啦,只是要瞞著老爹才好,要緊的是,千萬別讓區裡給咱家送烈士通知書就暴露不了。有時區政府為了讓咱們享受軍烈屬的代耕待遇,特別照顧咱們,就可能這麼辦,所以,你一到區上就得聲明咱的特殊要求。你可別大意。」

  她倆下了山崗,沿著那條蕩著粼粼波浪的飲馬河,走在鬆軟的河灘上,紅薇給紅蓮講說著李大波的犧牲經過。紅薇身著一件藍色毛嗶嘰面駝絨夾袍,高統絲襪和一雙褐色長臉鹿皮鞋,一望而知是從大都市回鄉的知識份子,紅蓮穿一身藍靛色自織的粗布夾衣,短短的齊耳頭髮,腰裡紮著皮帶,家做的實納幫兒的青布絆帶鞋,一看就是根據地標準的婦救會幹部的打扮。

  「姐,往後就你一個人了,我就陪著你一塊兒過吧,咱們一塊兒摽著肩膀把鬼子抗出去,也算給姐夫報了仇,就有好日子過了。」紅蓮這孩子氣的純真話語,又使她激動了好久。

  區委和區公所在褐堖。離小水峪二裡地。當她倆搗動著兩腳,邁著快碎的小步快走到小水峪的村邊時,就看見一個懷裡抱著孩子、頭上包著花羊肚手巾的中年模樣婦女,遠遠地招手喊著:「喂,紅薇,紅薇!你這是上哪兒去呀?」

  走到近前紅薇才認出這是她童年時代的小女伴秋香。十年前,她倆就是在這個河灘上分手的。那時秋香梳著兩根小辮子,背著盛了半筐羊草的柴簍,現在秋香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完全變了樣。披肩的長髮,用一隻化學卡子別著,活像野麻雀的尾巴拖在她那滾圓的肩背上,青布褲,綠色瓜條布的大襟褂兒,耳朵垂兒上還晃動著一副圓圈的銀耳環。她低聲地安慰著紅薇說:「你的事兒,我們那口子全對我學說了,我心裡難受得像刀子剜似的,往開處想吧,你還年輕,現在先抗日,等以後碰見合適的,再走一步吧,現在也不像從前那麼老封建,死榆木疙瘩腦袋了,熬過這陣吧。悶得慌就到我那兒就伴兒,結實他總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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