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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二

  四月末,理查帶著紅薇登上去通縣、薊縣的那趟短途列車。自從愛彌麗帶著喬治回國轉道去夏威夷的珍珠港,紅薇留在燕京大學,家裡只剩下瑪莉和他兩個人。瑪莉已經不再上學,每天跟凱勒到處遊逛。法國向納粹德國的投降,似乎給這位元當記者的凱勒,並沒帶來什麼痛苦。他的血液裡沒有法國大革命①的傳統,也不是法共多列士②的信徒,他天然屬於那種無憂無慮、吃喝玩樂的法國人行列。當納粹德軍的坦克和軍隊舉著A字旗耀武揚威地通過凱旋門、巴黎街頭的老百姓淚流滿面的時候,他身不動,膀不搖,在北京就順利地平安過渡到貝當元帥①的維希政權②之下了。他依然是一名駐外記者。理查跟前缺少了愛彌麗並沒感到寂寞,因為瑪莉白天陪著凱勒,而夜間就伴著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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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大革命:指1789—1794年法國推翻封建專制制度,確立資本主義制度的革命。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起義,攻佔巴士底獄,革命開始。經過三次起義,絞死國王路易十六,粉碎吉倫特派,鎮壓了忿激派和阿爾貝派。這次革命摧毀了法國封建專制制度,促進了法國資本主義發展,震撼了歐洲封建體系,推動了歐洲各國革命。
  ②多列士(1900—1964)法國共產黨總書記(1930—1964)。1919年加入社會黨。1920年參加共產黨。1924年為法共中央委員,1930年起為總書記。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長期居住莫斯科。1944年回國後,極力主張和資產階級合作,使法共領導的遊擊隊交出武器。1945—1947年在資產階級政府中歷任副總理和不管部長等職,鼓吹「和平過渡」。

  ①貝生(1856—1951),法國民族叛徒。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曾指揮凡爾登戰役。大戰末期,任法軍總司令,戰後升元帥。1934年任陸軍部長,1939—1940年任駐西班牙大使。1940年6月任總理,對德投降,組織維希政府,稱「法蘭西國家元首」。1945年8月以通敵罪判死刑,後改為無期徒刑。
  ②維希政府,德國佔領下的法國傀儡政府。1940年6月貝當投降,7月1日將政府遷至法國中南部的維希。故稱。1944年8月垮臺。

  理查白天仍舊是很忙的,他依然是每個星期天都到王府井愛斯理堂,穿著白緞子的繡花道袍,主持著做禮拜。為了防備混在教徒中的日本特務,他經常的講道題目仍舊是「耶穌愛仇敵」,或是用拉長的聲音,搖頭晃腦地背誦著聖經上的語錄:「基督說,『若因我辱駡你們,逼迫你們,捏造各樣壞話譭謗你們,你們就有福了。應當歡喜快樂!』」

  「基督說:『掩蓋的事,沒有露不出來的!隱藏的事,沒有不被人知道的。因此你們在暗中所說的,將要在明處被人聽見。在內室附耳所說的,將要在房上被人宣揚!』」

  他所培養的教徒,多數是循規蹈矩的人;他所主持的男女青年會團契,是青年人最愛來的地方:查經、打彈子、看電影、室內體操、游泳,講故事、春秋野遊,都是青年人的愛好,特別是還可以自由戀愛,更使青春期的男女夢牽魂繞。

  理查在小規模的集會上宣揚的幾乎全是美國的文明和道德。天長日久,許多教徒把對基督教的追求和鑽營去美國深造,溶為了一個奮鬥的目標。說實話,理查仍然是三十年代的那個理查,他記憶最深的還是塔夫脫總統①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的談話和穆德在玫瑰園對他的接見。他在中國執行和貫徹的仍舊是穆德對他的指示:「青年是國家的未來;需要什麼樣的國家,就造就什麼樣的青年。」

  他永遠忘不了塔夫脫總統那次開誠佈公的講話:「通過我們的國務院,我們對其他所有國家在道德和其它方面的改進表示同情和關懷。不過國務院在這方面所能做到的事受到了限制,而且受到了嚴格的限制。但是像基督教青年會這一類的運動,就不存在這樣的限制。沒有人會設想到,我們到中國去設立基督教青年會是抱著任何侵略領土或干涉國家內政的野心的。但是有些基督教青年會的會員能夠在他們本國的政府中取得重要的地位,我已經看到中國和其他國家中,凡受過外國教育或其它因素影響的人,很容易獲得重要地位。通過這些人,我們就能使這些落後國家最後接受我們的文明和道德標準②」他,這個北美教會的傳教士,數十年在中國正是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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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夫脫(1857—1930)美國第二十七屆總統。(1909—1913)共和黨人。律師出身。1890—1892年任聯邦檢查長。1901—1904年任菲律賓總督。1904—1908年任陸軍部長。總統任內,宣佈實行所謂金元外交政策,並干涉拉丁美洲國家的內政。1921—1930年任聯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
  ②此段講話引自1910年10月20日,由穆德倡議,北美協會在華盛頓白宮總統府舉行「青年會世界擴張計畫會議」,這是塔夫脫講話中的一段。

  火車走的很慢。不僅要防範遊擊隊破路後剛修復的鐵軌路基鬆軟,還要在前面開著軋路車提防八路軍埋設的地雷。有時火車減速,慢到跟牛車一樣,全車的人都提心吊膽,緊張地望著車窗外面。

  理查也不時把臉扭向玻窗。車外是一片肅殺的景象:田野一片光禿,靠近路基兩旁的樹木不僅全部砍光,而且明令不能農民種植高稈的稙莊稼,路旁約計隔著十幾公里的一段路程,就蓋有一間極小的茅屋,每當火車開到這裡,便從裡面鑽出一個披著羊皮大袍的莊稼老漢,兩手各舉著一面紅綠小旗,旗上寫著「愛路村」三個字,向火車晃著小旗。這就是敵佔區管轄下的「愛護村」雇來的護路民工,在執行勤務。

  「好厲害呀,八路軍在敵後的力量不可低估,難怪『花生米』總擔心中共的力量在增長。」理查望著窗外,在心裡這麼思量著,「史迪威將軍說的對,現在是抗擊日本,這是影響世界格局的大事,不管它是中共還是國民黨,只要誰抗日,就應該支持誰……」

  車上緊張得沒人說話,都擔心遇上地雷。車上有人傳說著,前天就有一輛車被炸得飛上天。理查也很膽怯,如果不是美國領事館詹森向他要遊擊區、共區的第一手政治經濟、軍事、實力情況調查的情報,要不是讓他及早清理、收藏、轉移教堂多年積存的有歷史價值的檔案資料,他是絕不會有這次冒險的旅行。他深諳傳教士的「尖兵」作用,所以他二話沒說便心甘情願地擔當起這個海外的特殊使命。

  自從法國投降,英國孤軍作戰,瘋子希特勒向蘇聯宣戰,隨後以閃電戰術佔領明斯克、斯摩棱斯克,空襲莫斯科,已圍攻列寧格勒、這對剛簽了《互不侵犯條約》的盟友,突然變成仇敵,今後的國際動向又將是什麼?日本近年在太平洋上和美國的關係比較緊張,但是兩國正在進行談判,而且日本的侵華戰爭又離不開美國的鋼鐵,能激烈到什麼程度呢?這些問題,使理查深深地思索著。

  紅薇坐在他的對面,既害怕緊張又愉快興奮。她覺著她離開根據地這兩年多,鬥爭有了很大發展,使敵人如此驚恐,防不勝防,她心裡很高興。又加上她就要回到故鄉去參加戰鬥,更使她心情舒暢,樂而忘憂。她的臉上始終是閃著興奮喜悅的光潤。

  火車好容易在午後二時到達了他們要去的那一站——薊縣城外下了車,然後乘汽車前往遵化。道路泥濘反漿,又加上不斷地破路,汽車又走得特慢而且異常顛簸。到下午六點鐘,天近黃昏時才到達遵化城裡。

  這縣城紅薇還是熟悉的。她隨著下車的人們走進南熏門,便又想起九年前因為她從南京逃回老家被教堂通過法院把她爹方有田押到縣保安團審問的往事。大悲閣前的十字街上,走動著牽了狼狗的日本警備隊和偽軍的家屬,他們在街上閒逛,購買貨物;柴市街和李知府街上雖然還有不少擺攤的小販,但紅薇覺得比從前蕭條多了。匯文中學似乎還是那個老樣子,只是校門比她記憶中的顯著小而破敗了許多。東西大街上的兩處教堂「神召會」和「救世軍」,還象過去那樣敲著洋鼓吹著洋號,向路人散發著永遠也不停止的耶穌畫片和福音書。

  理查今天穿的是黑色的布道袍,一個帶銀練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懸在他的腰帶上,隨著他的走步來回擺動。他的出現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年紀大的教徒還認識他,都向他脫帽鞠躬。他徑直走上正街,來到「救世軍」的「福音堂」門前。在這正門旁邊有一道獨扇小門,這裡就是縣城和鄉里人俗稱的「美國府」。他輕車熟路,推開小門就順著石板鋪就的甬路朝後院走去。

  紅薇邊走邊陷入沉思。她記起那一年為給蹲大獄的爹求情,魏延年爺爺曾帶著她到這裡找主持執事牧師劉樂之,就到這座很大的院落來過。現在依然是漫長的甬路,大片的菜地和花畦、果園,依舊是白色的葡萄架在鬆脆的殘雪中矗立著。穿過這條甬路,他們來到了那座紅色小門的古老四合院。

  「哦,蓓蒂,托上帝的福,這兒還沒有戰亂的痕跡。」理查高興得眉飛色舞,然後他走上廊廡喊著:「喂,哈囉,樂之!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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