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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儀式的確是簡單。沒有鐮刀斧頭的黨旗,牆上只掛著一塊不大的紅布,沒有照片,只是有兩本書,一本《共產黨宣言》,一本《論持久戰》。掀開封面,露著卡爾·馬克思和毛澤東的三十二開本銅版的小型照片扉頁。劉然和楊承烈、冀原都舉著手,用極低的聲音,念著入黨誓詞「我志願加入共產黨……」舉行了入黨儀式。

  「祝賀你成為一名新黨員!」劉然熱烈地握著她的手,「我相信你入黨後,會有長足的進步,成為一名好黨員。」

  「我們也祝賀你,你多年的願望實現了。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楊承烈和冀原也拉著她的手。

  她那美麗烏黑的大眼睛,放射出興奮、幸福而又激動的光芒,她覺得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喉嚨裡哽塞著,她有多少話要說,可又說不出來!沉默了好久,她才說出這樣的話:「倘使大波在世,聽到我入黨的消息,他會多麼高興啊!……

  我一定要好好地努力……」她啜泣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從牆外傳來一迭連聲的「硬……面……餑餑!」的喊叫。昏黃的街燈,照著交道口寂靜的大街,有兩輛插著太陽小旗的日本憲兵隊的警車,鳴著怪叫的警笛急馳而過。馬路上雖然行人很少,但留著大鬍子手提木棍的日本浪人和喝醉了酒的日本人,卻依舊踟躇在街頭,和偶然過路的婦女糾纏,喊著:「花姑娘,花姑娘的有,嘻嘻嘻……」

  三名員警走進了胡同。他們是執行城市「治安強化運動」夜間下片查戶口的。他們也喝得醉醺醺,走路東搖西晃。要是一個人,正在站崗放哨的小龐,就會把他引到僻靜處,一個冷不防把他打倒,打昏,下了他的短槍,扒下他的警服,讓他醒後沒法回去交差,只好逃跑。可是現在是三個人,他不能下手了。

  「硬……面……餑餑!」

  那三名員警剛要敲小院的木門,他就提著那個黑提盒,湊上去殷勤地說:「老總,吃點宵夜吧,硬面餑餑是純白糖做的,沒摻糖精,還有茶雞蛋……」

  在吃混合面兒的年月,能吃上純淨白麵的硬面餑餑和茶雞蛋,這就是北京市當時難得的上等佳餚了。三個員警都一時湊過來,一邊吃著,還三個五個的往衣袋裡裝。小龐假裝地護著提盒,做出不讓他們亂搶的架式,邊引著他們躲開了那個小院的門口。他們追上他,又裝了幾個茶雞蛋,才抹抹嘴說:「老子沒錢,給我們記上帳吧!」他們邊吃邊走到胡同深處另一個宅門,當當地砸門,高喊著:「查戶口,快開口!」

  小龐用手捂著一隻耳朵,快活地高喊著:「茶雞蛋!喂!是好蛋,新鮮蛋,不是壞蛋咧!賣茶雞蛋!」

  這聲音傳到小院裡,他們都松了一口氣。他這一串叫賣茶雞蛋的聲音,是解除危險的信號暗語。在那一陣急促的叫賣聲裡,牆上的紅布立刻就蒙到「灶上老君」的佛龕上;那兩本書,也包好放到頂棚上的秫秸把裡去。現在他們四個人依舊坐在牌桌前,做出進行竹城戰的架式,其實是商量未來的工作。

  「紅薇,在你來之前,劉然同志已批准你調回根據地工作,」楊承烈抓緊時間說道,「我和冀原考慮你身體還沒康復,就派你回老家邊養病、邊工作,守著家人,你的精神會好得多。」

  紅薇在剛才的一陣緊張後又是一陣激動,她爽朗地笑著說:「謝謝你們這樣照顧我,真的,我坦白地告訴你們,在大波犧牲之後和在我病中,我真有點想家了,我覺著我突然變成了一隻孤雁。可是,多麼奇怪,我剛才舉手宣誓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境突然全變了!大波過去就曾經批評我家庭觀念深,我現在向你們三位領導,正式表示,我的工作可以根據党的需要重新分配。」

  他們三個人彼此看看都讚賞地笑了。

  「你的意思很好,不過我看還是按照原來的決定辦吧。」劉然看看紅薇,又對著他們兩個說道。

  「你打算怎麼走?」楊承烈問著,開始討論起行走的路線來。「我最近要到晉察冀中央分局去報到,我們可以順路,並且送你一程。」

  「那更好了,本來理查看我病了,也支持我回家呆一陣子。遵化一直是他管轄的教區,他還能以北美美以美會會督的名義到遵化城裡的教堂去檢查教務,他說可以把我先帶到城裡,然後再讓我自己回紅花峪。」

  「那也好,跟他走可能比跟我們過敵人的封鎖線更安全一些呢。」冀原看著楊承烈這樣建議道。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冀原馬上以「平委會」的名義給冀東區黨委組織部寫了一封極小極短的介紹信。

  信寫完後,把它在掌心裡卷成一個席眉兒一般大小的紙稔兒,讓她立時縫到衣服的貼邊裡。紅薇這是第一次以一個黨員的身份去領受新的任務,她接過那封世界上最小最輕的信,對她來說也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寶貴的信了。她激動得心就像要跳出口來似的。

  已經是夜晚十點鐘,距離宵禁還有一小時。紅薇告別了劉然和冀原,由楊承烈護送她回景山公館。

  現在是北方的初春,迎面吹來的楊柳風,已不再寒冷;天色碧晴,繁星閃爍;漸漸明顯的天河,從他們的頭頂斜過。他們坐了一段電車,又步行著穿過景山前街,向後街走去。也許是楊承烈走在她的身邊,使她又見景生情,想起李大波有多少次送她回家,都是走這條路,她的興奮的心情,又像晴空飄過一片浮雲那麼暫時地暗淡了。

  楊承烈走在她身邊,離得那麼貼近,每當遇到警亭和巡夜的崗兵,他就挽起她的胳臂,偽裝是一對談情說愛漫步街頭的情侶。但是他倆都一直沒有說話,各想各的心思。楊承烈從他領導學生運動的那個時期起,可以說對紅薇是一見鍾情,只是後來聽說她狂熱地愛著李大波,他才壓下心裡的這股愛的激流。現在李大波犧牲了,他見她是那樣陷入深沉的痛苦,他為她的堅貞純情而感動。他在內心深處,似乎比初識她時更加愛戀她了。在她病重期間,他沒敢去看她,這是因為他唯恐渲泄出他隱藏的這個秘密。

  他多麼想來填補這個空白,來安慰她孤苦寂寞的心靈啊!但是她是個新寡,在這時候來表白他如火如荼的愛情,這對她簡直是一種罪惡的褻瀆,同時也會沖淡他對亡故戰友的思念。他深信紅薇對他的尊敬和信任,倘使他貿然在她還思念亡夫的時候向她提出求愛,他深恐傷害了她神聖的感情。所以儘管他內心進行著劇烈的矛盾鬥爭,他還是緘口沒有說話。他本想跟她一塊回根據地,一路上會假扮夫婦,那對他也很愜意,說不定會巧妙地找到表現他愛慕的機會,但冀原反對,他只好贊成,因為過封鎖線的確險象環生,連他自己的性命都難保,為什麼要讓她也去冒險呢?可是這一分手,各奔東西,何時才能相見,是否還能活著見面,這都不能肯定。他的「我到了,老楊。」紅薇說著,指著月光下朦朧而閃光的紅色饕餮門環的大鐵門。

  「謝謝你,再見了。」

  「再見!倘使我還能活著,沒有戰死疆場,我希望我們後會有期!」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

  「我永遠感謝你,這些年是你使我進步,在我最痛苦的時候,給我精神力量,現在又由於你的幫助使我能夠成為一名共產黨員,無論我今後走到哪裡,我永遠忘不了你。除了大波之外,你在我心靈上佔據著最重要的位置。我相信我們能打敗日本,熬到最後勝利的那一天。」

  「好,但願我們能夠勝利重逢!」他多麼想再多說幾句充滿感情的話,但是他的舌頭僵硬了。

  他倆離得那麼近,又彼此緊緊地握著手。他們披著銀紗般溫柔的月光,他看見她的兩隻眼睛在齊眉穗下閃著烏亮的光,流溢著脈脈的含情;她的臉被月光照射得那麼溫煦美麗。他此刻只需大膽地把她擁抱在懷裡……但是,不,那不是一個地下党領導者的作風,他終於抑制了這春夜的衝動,慢慢地鬆開她的手。

  「再見,祝你一路平安,回家好好養病……

  「謝謝,我為你的平安禱告,再見!」

  「再見,我盼著重逢的那天!」

  「我也是……」

  他匆匆地走了,連頭也沒回,消失在街口的樹叢陰影中,他駭怕由於一念的軟弱,會踏碎他個人的形象和毀滅了黨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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