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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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籌備婚禮正在積極地進行。剛走了兩個星期的艾洪水,又匆忙從關內趕回翠巒的莊園。這一次他顯得更加得意洋洋,因為不久前他剛被委任為偽「中華通訊社」特別通訊科的科長,又由於巴結上了情報局長管翼賢,還提拔他兼著偽華北情報局的主任秘書,再加上這門親事帶給他的財富,他覺得飛黃騰達的時刻已經到來。他在李大波臉前已不再隱瞞他的政治身份和思想觀點。他認為希特勒的德國「閃擊戰」已征服了歐洲;日本不僅在華北、華中,而且在華南也建立了穩固的統治,連東南亞也進入了它虎視眈眈的範圍。他慶倖自己沒有選擇那條爬冰臥雪艱苦受罪的道路,而是選擇了一條得勢走運的途徑。 為了這次衣錦還鄉,他特意跑到治安總署,找到專管軍需的頭目,以「特別通訊科長」的身份,在「掃蕩」的物資中,挑選了一件水獺大衣,穿在身上。他又托運了不少北京的風味小吃如正明齋的梅乾菜餡的小吊爐燒餅、門框胡同的醬牛肉、東安市場的蜜餞什錦、廠甸的年糕和愛窩窩,孝敬章懷德;一件時興的翻毛羊皮大衣,幾件漂亮的頭花、胸飾和一些日本資生堂出品的上等化妝品,送給彩雲;一雙同升和的氈靴、帽子、一套福建金漆的茶具,是送給薑氏的禮物;送給李大波是一個英國出品的「三B」牌煙斗,一個美國出品的「RONSON」牌打火機和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鬥》的中譯本。凡是給他道喜的僕人,每人也都得到了一份賞錢。就從這一天起,雖然還沒有正式辦喜事,章府上下人等,開始不再叫他「艾少爺」,而都稱呼他為「艾姑老爺」了。 在給章懷德和薑氏送上禮物的時候,他順便又進行了一番妝奩的交涉,他變得那麼恭順,既有勇氣,更有耐心,仿佛在集市購物和交易所談生意一般。 「岳父,」他第一次不叫舅父而改了稱呼,「關於彩雲的陪嫁,您是不是能再考慮一下,我父親說……」 「宏綏,你不要貪得無厭,一處莊子,一個買賣,已經不少了,你一個汗珠兒沒掉,這不跟飛來的一樣嗎?」老頭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板起長臉說著。 屋裡空氣沉悶。薑氏在一旁忍不住地插話說:「當家的,你可要慮後呀,我跟你一輩子,我娘家人可沒沾過你一點光。你給我娘家的侄男旺女一點什麼呀?連個餑餑渣兒都沒吃過你的!」 「放屁,呆著你的!」老頭子皺著眉頭,把一肚子氣都撒在她身上,「你這個不下蛋的老母雞,當初我沒辦個人、娶個二房就算對得起你,孔聖人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犯了『七出』①之條,沒休②了你就滿對得住你了。要是你能生養,給我養一群小子,誰敢欺上我的門來?我也不用這不聽話、光讓我跟著操心的兒子啦!不嫌害臊,你還涎著臉來討封哩!」 -------- ①「七出」,封建時代休棄妻子的七種理由,《儀禮·喪服》賈公彥疏:「七出者:無子,一也;謠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丈夫可以用其中的任何一條為藉口,命妻子離去。也稱「七去」。 ②即離棄之意。 艾洪水知道這一頓閒話都是甩給他聽的,他一點兒也不起急,不掛臉兒,還是採取軟磨硬泡的辦法,耐心地進行交涉。薑氏挨了這頓罵,便退到耳房暖閣子裡去哭。 「岳父,剛才岳母說要慮後,這話有道理。俗話說,女婿有半子之勞,何況我本來就是您的外甥,無論給我什麼,都是肥水沒有外流。再說,我表哥沒有過日子的意思,產業在他手裡就是白糟,多過到我名下一處,您就等於多保留一處,他敢糟踏您的,他動動我的,試試看!敢!我說句打開天窗的亮話吧,如今我可不是當年端著您的飯碗那個寄人籬下的窮小子了,更不是跟我表哥急急惶惶逃出關外的那個艾洪水了!如今,我已混成有錢有勢的艾宏綏了!」 他這番咄咄逼人、自鳴得意的話,採取的是硬話軟說的方式。他微笑著,齜著一口白牙,眯縫著眼,等待著回答。 章懷德氣呼呼地擺著手說:「不行,我還沒有咽氣,這不是五鬼分屍!」 「那,可就怕我爸爸不答應這門親事啦!」 「什麼?!還反了他啦!」章懷德拍著桌子,瞪著大眼,「他別忘了,這些年他吃喝穿戴可都是我章家門的,別讓他忘恩負義,我要是養個狗還能給我看門護院哪!」 艾洪水聽了這頓挖苦,不但不生氣,反而裝出委屈和膽怯的樣子說:「岳父,您這不是讓我這做兒子的為難嗎?我爹那狗日脾氣,您也不是不知道……」他停下說話,抬眼察顏觀色地望著章懷德,呆了一會兒,見章懷德依然僵持著,便試探著說:「您就這麼難為我呀?您倒是說話呀?」 章懷德氣呼呼地低著頭,兩隻手掌拄著膝蓋,怒吼一般地說:「一個鏰子兒①也不添!不答應這門親事就拉雞巴倒,我章懷德家的閨女不是沒人要,而是說親的人擠破了門。」 屋裡很沉靜。只有牆上的掛鐘滴答地響。艾洪水心下盤算著,不打出他手心裡攢著的那樣王牌,他就有「功虧一簣」的危險了,於是裝出一副擔驚駭怕的可憐相,揉搓著雙手,低聲下氣地說:「岳父,這全都怨我,我一激動……蹓,您也打年輕時過過……沒摟住火兒……彩雲有孕了……要是不成,日後生出孩子,您的臉面也丟不起……您就來個瞎子放驢——大撒把算了,答應我那沒良心的爹這一回吧……」 -------- ①古代所花用的銅錢,亦俗稱鏰子兒。 剛才還氣鼓鼓的章懷德,聽了這話,立刻像皮球撒了氣似的倚在太師椅上了。呆了半晌,他才把那捂著臉的大手拿下來,咬牙切齒地說:「你們這對狗賤人哪,做出這等不要臉的苟且之事!……」他跺一跺腳,長歎一聲說:「你那狗食老爹到底還想要我哪座買賣?」 艾洪水見章懷德就範,心裡暗喜,他趕緊說:「我爹本想要您『新京』那處參茸藥店,或是哈爾濱的皮貨莊,我沒答應,我勸他咱們是親戚立道兒的,可不能那麼狠切狠刺的『宰』人,依我看您就把您新開的那座小五金行當陪嫁算了。」 章懷德長歎一聲,又跺著腳說:「好吧,你們艾家門兒借著這機會真是勒大脖子呀,我只好答應了。」 「行,我替我爹先謝謝您了……那什麼時候稅新契呀?」 「等辦完喜事吧。」 「那怕不行,我爹說,一定在完婚之前把過戶手續辦清。」 「哼!這個王八犢子,好狠心呀!」 最後他們終於商量定,過戶手續就在近期辦妥。 婚禮確定在農曆臘月二十三日舉行,正是糖瓜兒祭灶的日子。有錢的人家,殺豬宰羊,蒸餑餑,燉肉,過小年;沒錢的窮戶,風裡雪裡到處轉遊著躲帳。 一進臘月十五,章家就開始向艾家過嫁妝。章家屯和鬼迷店相距二十裡路,妝奩足足過了六、七天。章家的陪送,只差沒有房子,其它一切都應有盡有。就說現在他們住的那所四合院,也是當年章家陪送老姑奶奶——艾洪水他媽的。過嫁妝那幾天,引得沿路的鄉屯居民,迎著寒風都站到街上來看。衣服被褥中,除了大人的,還有為將來的孩子準備的;木器中,除了桌、椅、床、櫃而外,連洗澡的大木盆直到小尿盆,都是大紅朱漆描金成雙成對的;在這琳琅滿目、花花綠綠的隊伍最後,還有一對看門的大鵝,白色的羽毛上貼著大紅喜字,伸長了脖子,咯咯地叫個不停。農家婦女嘖嘖地讚歎著七嘴八舌地說:「誰娶了這個媳婦可發家啦!」 「聽說還陪送了莊子和買賣哩!」 「艾家這回算時來運轉啦,可別讓艾肩吾那老梆殼給賭輸了呀!」 臘月二十三日淩晨,房檐上凍著一尺來長的冰淩,正是最冷的俗稱「鬼齜牙」的時刻,兩頂花轎一齊到門。停了一歇,一班吹鼓手,嘴裡冒著白氣,隨著一頂花轎發了出去。 章府前門大敞四開,張燈結綵,一片喜氣洋洋。上下人等,全換上新衣,男僕頭戴氊帽,女僕頭上戴著紅絨花。轎子剛發出去,吹歌班就吹奏起來。邢子如雙手捧著一套新衣服、一頂新呢帽,走進東跨院,滿臉陪笑地把東西放在床上說:「少東家,老爺讓您趕緊穿戴齊畢,等著拜花堂哩!」 「撂下就是了。」 邢子如放下東西,退出屋去。現在已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大雪封山,抗聯還沒有完全聯繫好;再說,他也沒有對隊伍做任何貢獻;先說章府的莊園就有一支護院隊伍,「滿洲國」全境更有日本關東軍重兵壓境把守,他只身影單,就是插翅也絕難飛出這禁錮的天地。他好容易跳出龍潭,焉能輕易墜入虎穴。他只好按照已經想好的辦法,虛予委蛇,以圖日後脫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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