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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他長長地嘆息一聲,由章虎幫他把中式的袍子馬褂這套結婚禮服穿上。這時四名家丁進屋,不容分說,給李大波戴上氊帽,胸前掛上彩綢繡球大紅花,十字披紅,然後就把他架到紅燭高燒的花堂。

  彩雲在自己的閨房已由幾名丫環給她穿戴上鳳冠霞披,大紅繡花裙襖,由一個跟班婆子用一根粗線給她開臉①,又由一位伴娘給她塗脂抹粉,仔細化妝。然後把她攙到花堂,由今天的司儀給她主持了「告別」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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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舊俗女子出嫁時除去面部之汗毛,並整飭鬢角,謂之開臉。

  「一叩頭,拜祖先!」

  彩雲被攙扶著,向祖宗牌位叩了一個頭。

  「二叩頭,拜高堂,酬謝多年養育之恩。」

  彩雲給章懷德和薑氏在繡花墊子上叩下頭去,這時一股熱淚順著她的面頰滑下來,滴到地上,隨後她嚶嚶哭得抬不起頭來。花轎已堵到門口,紅氈條一直鋪到花轎跟前。歡快的曲調吹得人心慌意亂。她被人攙架起來,剛要上轎,又想起還沒有跟哥哥告別。她用一雙哭紅的眼睛,在屋裡尋找著。

  李大波一直在屋角裡發呆,他簡直無法適從這種耍猴戲似的勾當。他看見了他妹妹哭得像個淚人兒一般,這又勾起了他對痛苦往事的追憶。「她真可憐,小小的年紀,寄居在這個莊園,如今又嫁給這個無恥之徒,真不幸啊。」他心裡這麼想著。

  彩雲終於找到了他。她走到近前,低聲地說:「哥哥,我走了……嗚嗚嗚……也許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

  伴娘在一旁說:「大喜的日子,不能說這種喪氣話。」她被迅速架走了,踩著紅地氈,上了矯。八人抬起裡面的這乘小轎,出了大門,套進門外那頂大轎,隨著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直奔鬼迷店。

  這頂轎剛抬出門,又一陣吹打,早晨派出的那頂繡花緞轎已經返回。他們到離莊園五裡的翠巒城裡接來了新娘。八名穿紅掛綠的轎夫,把轎抬進院中,來到前廳。

  這時,贊禮的儐相拉著長音唱諾著:「花——轎——到,新人——下轎!」

  小轎堵住門口,李大波就被四名壯中文卡架著,向小轎行禮,然後又讓他搭弓射箭,以小轎為靶的,放箭離弦,箭觸在轎簾上落地,他就把弓扔在了地上。

  新娘被兩名女儐相攙下轎來。立刻就扶著她邁過一個火盆,來到紅燭高燒、香煙繚繞的供桌右首,站在李大波的對面,讓他和新娘拉著一根紅綢彩球。

  章懷德為了顯示他的門第和身份,別開生面,還請來了女方的主婚人和翠巒縣知事、警察局長,為了保證治安、顯示威風,又加派了一個中隊,負責站崗放哨。

  章懷德以主婚人的身份,站起來講話。他拉著長聲,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私塾老學究為他擬好的訓詞:「唯康得九年冬月之吉,吾子幼德與湘媛結婚。造端伊始,為作訓詞。詞曰:男為乾健,女曰坤柔。陰陽配偶,厥惟好逑。既婚姻之禮備,斯夫婦之道修。從此唱隨以為樂,依然男女之忘憂。念造端之伊始,其式好而無尤;毋時好之相逐,惟進化之同求;琴之耽,瑟之好,其為嘉偶配,勿為怨偶仇。以享幸福,以振家庥。勿貽世界羞,勿使老人憂。是所望也,斯亦福焉!是為訓。」

  章懷德這篇文縐縐的訓詞一念完,女方主婚人戴步高便接著講話。他本是章懷德在長春開的參茸藥店的掌櫃,由於他為人外戇內詐,手狠心毒,專會巴結上峰,又善經營,所以頗受老東家的青睞。他欺上瞞下,手頭很得了點積蓄,在他的老家三十裡窪子置買了一百多坰地,也算得上是個地頭蛇了。由於他生的腿短腳長,肩窄頭大,夥計們背地裡都稱他為「大肉頭」①。這次為了巴結章懷德這個高門檻兒,才搶著把閨女嫁給章家門做少奶奶,攀個高枝兒。他今天特別高興,顯得異常謙卑拘謹。他也是托人代擬了一套遣詞擬意的訓詞,不過字句很短,只說了兩句:「大禮即成,百年斯合」,又誇獎了女婿一番,說什麼「大地庚庚,大才煌煌,為社會所推重,誠名世之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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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肉頭」之詞又內含有「王八」罵人的意思。

  翠巒縣知事,一個鴉片煙鬼的瘦猴兒,他在西跨院客房吸足了上好的雲土煙膏,便墒愕靨統黿哺澹僮趴松降目諞簦笊嗇畹潰?

  「良辰綺序,天朗氣清,肆筵設席,鼓瑟龢笙。惟茲嘉禮,適觀厥成,以期燕好,永結鴛盟,螽斯衍慶,麟趾祥呈……」

  接著是介紹人,象唱喜歌兒似的說了一串吉利話:「良緣由於宿締,嘉偶本自天成……」

  大廳裡正在進行這既隆重而又滑稽的儀式,大廳以外,也忙著令人發噱的古老禮節。四個身穿長裙、坎肩、梳著盤頭的半老徐娘,手中各持一面鏡子,俗稱「照妖鏡」,一本正經地圍著那頂小轎,照上照下,照裡照外,左拜右拜,說是為了驅邪,怕轎裡藏著妖魔鬼怪。

  洞房裡這時也忙得團團轉。本來薑氏做為家主婆,應該盤腿坐在暖帳的床上,等候新娘子進來給她磕頭,稱做「壓炕」,不過因為她沒開過懷,章懷德硬是派人把她這「不下蛋的母雞」拉下床,另換了有公婆有丈夫、有兒女的「全科人兒」去壓炕頭,說這不但能夠避邪,而且還「主著人丁興旺」。「全科人兒」在床上盤腿坐了一會兒,就開始鋪床。這道程式是要邊念喜歌兒,邊往錦緞被裡塞棗兒、栗子、花生,這主著「早生貴子」,而且是有兒有女「花搭著生」。「全科人」做得非常仔細認真。

  花堂裡念完那些咬文嚼字的訓詞祝祠後,又拜完了天地。李大波被這複雜的項目搞得暈頭昏腦。花堂裡煙霧迷漫;院裡樹上吊著的十條大掛鞭,一陣劈啪震耳欲聾的山響,那嗆嗓子的火藥味,使李大波突然想起了前線的戰壕生活。親眷、朋友、孩子,嘰嘰喳喳,亂亂哄哄。這些人的洪流,簇擁著,前呼後喊地把李大波推進了洞房。他只覺眼前是一片紅色:紅帳帷、紅窗簾、紅紗燈、紅衣服、紅地氈,刺得他眯縫著眼睛。由儐相指導幫助著,李大波緊皺著眉頭,慌裡慌張地掀開了新娘頭上蒙著的紅蓋頭。

  新娘低著頭,他沒有仔細看,轉身疾步走出洞房去,在門口,他被薑氏領著幾個婆子攔住,立逼著他做完合巹、撒帳、拜祭家祠等這些不可缺少的程式。李大波對這些繁文縟節厭煩已極,但又不得不捏著鼻子一一照辦。這一切好容易履行完畢,李大波還沒等入席,立即跑回東跨院。一進屋他三把兩把扯下十字披紅,揪下胸前的彩綢繡球,一起扔到沙發椅裡,然後便一頭倒在床上了。昨夜他失眠,現在頭暈的厲害,又加上心緒煩亂,一陣陣地噁心,象要嘔吐。他臉沖牆躺著,沒有比現在更想念紅薇了。一直到開宴入席,李大波沒有再出屋,只有章虎陪著他,勸慰他。

  賀客們在洞房裡鬧騰了一晚上,等人們散去,李大波便被簇擁著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低著頭,害羞地等待著,李大波攙她一同上床安歇。

  屋裡,一隻紅紗燈發出微暗的紅光,小桌上,點著兩隻紅燭。搖曳跳躍的燭光,增加了昏昏沉沉的氣氛。李大波看了看面若銀盆的新娘,只見她那宛若藕結般手腕上的兩隻金鐲在熠熠反光。他沒有說話,便脫下鞋上床,蓋上大紅緞子被,假裝蒙頭睡去。

  李大波再也沒有比今晚更想逃走的了。此刻他如饑似渴地思念著紅薇。他想起有關她的每一個細小的情節,來佔據他全部的思維。他想像著千里之外的紅薇,今晚在什麼地方?轉移到哪兒了?是不是已經得到他的死訊?還是知道他被艾洪水劫持?她是否又在流淚、難過?……他想起了他倆在轉盤村的初遇;想起了「一二·九」前在陸秀谷教授家的那次秘密集會;想起了在天安門前被軍警的棍棒打傷,他到王淑敏家去看望她;想起了他倆在北海五龍亭、濠濮澗的攜手漫步;想起綏遠的勞軍和盧溝橋前線的救護傷病員;想起在通縣秘密結婚的那個幸福的夜晚,她那明眸浩齒、一往情深的面龐,又那麼活潑可愛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這時,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新娘子委屈地哭起來了。

  他掀開被頭,說了一句:「喂,我說,你快睡覺吧!」

  二

  婚後的第二天,章懷德看見李大波面帶笑容地對待家裡下人給他道喜,他便猜測兒子已被他這一招降服。當天就給僕人家丁下令對他開禁,免得讓新過門的兒媳婦看出其中的因由。

  李大波得到自由的第一天,又謊稱要到眠虎嶺山下去打獵,於是他帶上章虎,騎著馬,直奔眠虎嶺去找老梁頭。他迫切地想知道是否得到抗聯那邊的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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