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
一五九 |
|
章懷德看見他的兒子低下頭不再言語,覺得這幕戲已經演得夠火候了,應該見好兒就收,便站起身來,拽一拽他那團花緞袍,顫巍著鬍子,用不容分辨的威嚴口吻宣佈著:「幼德!你聽著,老子我對你要約法三章:第一,對你嚴加管教,不准你再逃走;第二,你應該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接續香煙,聽說你在外邊弄了個娘們,咱家可不收留那野貨,你往後死了這條心;第三,別跟著窮老俄那套辦法走,要循規蹈矩,按孔孟之道做人,安身立命,光耀門庭。這回你敢再違抗我,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才怪!喂,邢子如!」他朝屋外的廊廡喊叫了一聲。就有章府的管家邢子如聞聲走進屋來。 邢子如穿一件灰布長大衫,一進客廳便請了一個蹲堆兒安,站在一邊恭順地問:「老爺!您有什麼吩咐?」 「邢子如!把少東家帶到東院去,叫他先歇息歇息,好好扶侍他,人參鹿茸伺候著,著實補養補養身子骨兒……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小的就按老爺吩咐的去辦。」邢子如雙手侍立,彎腰深深鞠著躬回答。 「章虎!」章懷德喊了一聲,馬上有一個年輕的護院,包著頭,腰裡纏著褡袍,挎著一隻盒子槍,跑進來,「章虎!這差事交給你,帶上槍,好好看住少爺。不能讓他出咱這莊院,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休想有你的活命!」 最後,他瞪著大眼珠子環視一遭僕人和家丁、長短工,以主人無上權威的語氣宣佈了一條章府家規:「喂,我說,上下人等,你們都給我聽著,誰也不准『尿炕』——把少東家從關內監獄弄回來的消息向外說,誰要是走漏了風聲,叫我查出來,我就送他上日本憲兵隊,進監獄下大牢!聽見了嗎?」 「聽見了。」僕人家丁異口同聲地應和著。 章懷德顫顫巍巍地走出客廳,到正院他的臥室休息去了。 邢子如和章虎兩人架著李大波,回東跨院去。李大波經歷了這場非常意外的衝擊,只覺得身心格外勞瘁,加上乍一砸開鐐銬,覺得頭重腳輕,時時都要摔倒。他走過前廳時,圍在那裡的男女僕人家丁,像颳風似地傳遞著小話兒:「嘖嘖,看少爺瘦成啥樣兒啦,光剩一副骨架了!」 「唉,讓鬼子折磨成這樣,不好說能活啦!」 「要是他親娘活著,還不知哭成啥樣呢!……」 東跨院自成格局,有幾棵石榴樹,院中心有個荷花缸,裡面長著雞頭米,菱角,很幽靜。一明一暗的兩間北房,十分寬大,有暖閣還有地灶,拾掇得很整潔。外屋擺著一套紫檀花梨的傢俱,大寫字臺,皮轉椅;迎門牆上掛著剛卸任的偽滿總理大臣鄭孝胥畫的「松鶴延年圖」,靠牆的書櫥裡擺著曾文正、左宗棠的文集。一派書香的氣質。 內室有一張大銅床,床前有一道「惜春作畫」的鑲嵌屏風,茶几,大衣櫃,帆布躺椅,地上鋪了棕色羊毛地毯,牆上掛著春夏秋冬四扇屏,還有一隻沒有彈藥的短銃獵槍。這裡本是章府招待上賓的客房,所以才如此講究。這處精心佈置過的房間,仿佛正以它的安樂、舒適向一個剛出獄的囚徒炫耀。 李大波離家九年,變化很大,他過去在家時,不記得有這套客房。聽了章懷德剛才宣佈的約法三章,他覺得真像從原來的日本監獄掉到另一座莊主的監獄。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失掉了自由。眼下他無心細看這屋中的陳設,他的頭像灌了鉛般的沉重,而且疼得似乎馬上要裂開。監獄的折磨、旅途的勞頓,使他疲憊不堪。僕人給他端來洗臉水,替他洗了臉,喝過黃芪雞湯面,他就一頭倒到床上,呼呼沉睡起來。僕人都散去,只剩下章虎像看差兒似的坐在外屋。 就從這一天起,李大波結束了天津的日偽監牢生活,然而卻開始了另一種禁錮的歲月。 三 剛安頓下李大波,艾洪水便乘坐著三套馬車趕回鬼迷店去接他的父母來莊園,為他做說客,達到他和彩雲結婚的目的。鬼迷店離章家屯不過十五裡地,三匹高頭大馬撒歡兒跑起來,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從章氏莊園一回到他自己的家,小門小戶,透著寒酸。有一段院牆頹圮了,是用劈柴柈子碼在那兒堵窟窿。飯食是高粱米粥,貼包穀面的大餅子,就大蔥蘸醬,因為他回家,才捨得攤上幾個雞蛋煎餅。他那落魄的父親艾肩吾,把喝完粥的碗,都用舌頭舔乾淨。他看了這種窮困景象,就益發感到通過這門婚姻來改變他全家命運的迫切需要。他沒有久呆,當晚就把他父母接到章家屯來了。 「爸爸,到我舅家,你可千萬別舔盤子舔碗的啦,怕下人們笑話你。」一路上他連著囑咐他父親好幾遍。 他們艾家一家人來到的時候,章府上下人等正忙著李大波的搶救。他從回家倒頭就睡,直到兩天一夜沒醒,而且發起高燒。這可急壞了老東家。已差人分幾路兵馬到伊春、綏化和哈爾濱去請醫生。彩雲知道在這世上只有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一直守在床頭,為他病到這程度而哭泣著。 艾洪水為了接近彩雲,也來到東跨院,李大波昏迷不醒。他就借著這機會,冷不防抱著彩雲的肩頭,在她耳畔說點動情的悄悄話兒來勾引她。他看見李大波睡在軟綿綿的銅床上,蓋著水紅色緞子薄棉被,茶几上放著點心、人參鹿茸湯,他心裡又湧起一陣羡慕。而且他在心裡猜度著他這受過牢獄之苦的表哥,在這麼闊綽優越的環境裡,一定會被軟化、被征服。「是啊!人生幾何,為什麼不享受人生尋歡作樂呢?」 昏迷的第五天,三位大夫都先後來到莊園。於是展開了一場暗中誰也不服誰的臨床會診。伊春的大夫診斷為病毒感染合併肺炎;綏中醫生卻認為是身體虛弱,心力衰竭;而哈爾濱的主治醫師診斷是潰爛性炭疽。經過一番爭論、論證,最後相持不下,決定採用三種方法輪番治療。但不管怎樣,經過十天的打針吃藥,高燒漸漸消退了。 十天床頭的扶侍病人,十天的特殊接近,艾洪水終於跟彩雲的關係日臻親密了。李大波在床上安睡著,屋裡沒有別人的時候,艾洪水趁機對彩雲展開了淩厲的攻勢。他也可算是個玩女人的老手,很快就把彩雲搞得神魂顛倒。彩雲這姑娘自幼鎖在深閨,從沒接近過男人,初戀對於她是那麼新奇而具有魅力。艾洪水剛一摟她,她害怕又激動得渾身哆嗦,他就品味出彩雲和那些他熟悉的青樓女子是多麼的不同,他高興自己遇見的是一個純真、聖潔的處女。 有一天,他俯在彩雲的耳畔說出了求婚的話。「雲,做我的妻子吧,我會一生都這樣愛你,我會使你幸福的。」他把她摟抱得非常緊,使她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別,表哥!別鬧!外面有人看,」彩雲半推半就著,有些膽怯地望著窗外,「洪水表哥,我真感謝你,為了我哥,你出了這麼大的力,如果沒有你的援救,他就死在監牢裡了。」 「怎麼謝呀?就動動嘴兒嗎?」艾洪水把她摟在懷裡,用手摸索著她的全身,使這少女幾乎有點窒息,他攥住她那小饅頭似的乳房,加強了他的攻勢,「彩雲,我要實際的,把你自己給我吧!」 李大波的高燒消退後,遍身的傷口有了顯著的癒合;清醒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這使艾洪水覺得很礙事,他不得不在李大波睡去的時候,把彩雲拉出東跨院,他倆手挽著手到屯外田野裡去散步,到開冰後的烏馬河岸去看日落黃昏光豔的美麗景象。 艾洪水這幾年在平津過單身生活,常跑秦樓楚館,又讀過不少香豔小說,對那些令人銷魂懾魄的風流韻事,總想親身試驗一番。現在他覺著這天賜良機已經來到眼前,如果不挖空心思開動腦筋抓住,稍縱即逝,那他這筆垂手可得、數目可觀的家產,也就打了水漂兒。 那是七月仲夏的一個黃昏,他們沿著烏馬河畔的一條草路漫步。玫紅的夕陽把河水鍍了一層金。用圓木搭成的碼頭渡口上,拴著一隻小船,已經沒有人;成群的烏鴉呱噪著,在晚霞的映照中拍著翅膀,向遠山的樹林飛去;沿著坡地是一處處用葵花杆兒做籬笆的農家菜園,菜園周遭種的是向日葵,剛長出金燦燦的花盤,迎著夕陽微笑。 艾洪水緊緊挽著彩雲的胳臂,在她耳畔盡情地說著甜言蜜語。「彩雲,你惹得我睡不著覺了!想死我了!」彩雲害羞地低著頭,一顆被初戀迷濛的少女的心,像涼粉團兒那樣緊張而激動地顫抖著。她的臉頰被豔紅的霞光輝映得是那麼美麗,那麼迷人。這時,艾洪水見景生情,忽然想起中學時代他在功課之餘讀過的世界名著《靜靜的頓河》中所描述的場面,他感到眼前這情景,多麼酷似頓河岸邊的環境啊!彩雲似乎就像那個多情的阿克西尼亞,而他,不正可以充當一次葛裡高裡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