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八


  一晃已經是將近四個月的鐵窗生涯,雖然使他和外界完全隔離,但他從敵人物資供應的日趨緊張、從內地運往日本的必需品增多、夜間執刑的增長,以及他最後掌握的敵人急於求和的心理狀態,他分析出日寇執行的殘酷鎮壓和武力「掃蕩」,已經遭到了巨大的重創,遇到了無法應付的抵抗。他知道,一定是八路軍和新四軍以及大小股遊擊隊、敵後武工隊在廣大的農村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想到這些,雖然他自己眼下陷入囹圄,卻也感到無比欣慰。

  列車在經過三天兩夜後,終於到達了終點站,也是目的地——翠巒縣。一陣帶有榛莽叢生和丘陵草原氣味的冷風,吹進了打開的車門。他忙著把眼罩箍上,耳畔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然後有兩個人把他從車上架下來。

  翠巒車站也實行了臨時戒嚴。車站上候車的旅客都被驅趕到站外一間用木柈子搭成的小屋裡凍著。只有從車站十裡開外莊園趕來的章府家丁散佈在月臺上。艾洪水跳下藍鋼車廂,指揮著家丁,把李大波架出了車站。車站外面有兩輛彼得堡式的低輪輕便馬車,已等候了一天一夜。艾洪水用手勢指揮著家丁,把李大波架上第一輛馬車,他自己坐進第二輛車。

  這兩輛各套了三匹騮馬的馬車,便沿著丘陵的坡地大道——被車輪輾軋的草路,無聲地跑去。馬頸下系的銅鈴,在空蕩蕩的起伏丘陵中,隨著得得的馬蹄聲,發出了輕脆悅耳的響聲。清新而寒冷的空氣,使李大波渾身發抖;身上的傷處,因寒冷而刺痛得鑽心。他坐在車裡,虛弱地暈過去幾次,又蘇醒過幾次。他坐在這輛故鄉的馬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馬車正向他那已經被叛了多年的家庭馳去。

  正在反漿的有大量腐殖質的黑鈣土氣息,混合著草甸子和水泡子氣味,從車窗吹拂進來,使李大波感到一陣窒息後的輕鬆舒暢,多麼熟悉的氣息,從他孩提時代起就迷戀的氣息!「這是到了哪兒了?……難道到了東北草原了嗎?肯定敵人要我下煤礦了……也好,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把這個舊世界弄個天翻地覆!……」他又一次在心裡打定了主意。

  離開車站出發時,正是午夜時分。經過十幾裡的柏油路——這是張景惠做為一項對章懷德的贈禮、也是做為對翠巒第一富紳、參議員的賞賜特意修建的一條馬路,終於在曦微的晨光中停在有一對石獅的章府莊園門前了。

  守候在門外的僕人,立刻大開兩門,馬車駛入院中,轉過「三陽開泰」的影壁牆,沿著一條石子路,繞過宅前的山石、花畦、蓮花缸,在大廳前的高臺階下停了下來。李大波又被架下來,幾乎是抬著進了屋,放置在軟綿綿的沙發椅子上。這時,他聽見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先是女人的笑聲,隨後是女人的哭聲。

  「開鐐!」

  這無上權威的口吻和聲調,李大波是多麼耳熟。「這究竟能是哪兒呢?!」

  立刻有人叮叮噹當砸開了他的腳鐐,震得他的腳踝骨和小腿酸痛。幾乎在這同時,隨著一聲「摘掉捂眼兒!」眼罩也被取了下來。屋裡強烈的燈光刺得他的眼睛不住地流淚,發疼,眼前仿佛是一團白霧,什麼也看不見。

  呆了一會兒,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他驚呆了!他第一眼就看見那把圈手搖椅裡,坐著他仇人似的父親章懷德。九年不見,他發胖了,蓄起了鬍鬚,老多了。他身穿一件栗色團花夾袍,手裡拎著一根三尺長的東北大煙袋。滿臉橫肉的薑氏,坐在下首的椅子裡,他們的左右,一邊站著微笑的艾洪水,一邊站著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妹妹彩雲,她正掩面哭泣。

  李大波望著這情景,驚呆了片刻,呆了一會兒他就清醒過來。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他的腦際,他不能忍耐地突然站起身,指著艾洪水的鼻子質問著:「艾洪水!你這個壞蛋!我問你,你是怎麼給我捏造的口供,把我從敵人的監牢裡換取出來?!」

  「混蛋,給我住嘴!」章懷德用那管長煙袋的銅煙鍋頓著水磨石的地板,大聲呵叱著,「你個混小子,見了老子,屁都不吭一聲,你眼裡還有我沒有?!」

  李大波低下頭,不言語。

  章懷德抽搐了一陣嘴角,緊蹙著大蝦鬚子似的雙眉,瞪著一對有一道白圈兒的黃眼珠子,從上到下打量著李大波,無限感慨地說:「看你九年出去,混成了什麼孫子相!本來供你上學,指望你學成之後,光宗耀祖,衣錦還鄉,誰承想你破衣爛衫變成這熊相兒,真是敗壞了我章家的門風,不說學好,單學老俄國毛子那套共產共妻,掃地出門,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門庭出身,跟那些窮鬼摽在一起幹什麼!唉,冤孽呀,真是冤孽!我說幼德呀幼德,死到臨頭的份兒上,你也該迷途知返啦?!嗯?」

  李大波不接章懷德的話茬兒,不回答他的問話,仍舊接著他剛才的那個可怕的思路追問下去:「艾洪水!你到底是怎麼把我從死囚牢里弄出來的?給我招了什麼口供?替我答應了什麼條件了?快告訴我!」

  「呸!你個鱉犢子,你還有閒心管那些雞巴事兒!」章懷德怒氣衝衝地啐了他一口粘痰。

  「爹,您別跟我哥生氣了,他現在糊塗了,您先饒了他吧!哥,你就少說一句不行嗎!」彩雲邊哭邊向章懷德和李大波兩人央告著。

  「舅舅,我看跟他說了也好!」艾洪水微笑著向章懷德提議著。

  「那你就說給這個畜生聽聽。」

  艾洪水顫巍著他那顆小腦袋,把事情的經過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最後才這樣說:「表哥,你放心,沒有你一句口供,這裡邊只有舅舅一人擔著責任,是舅舅有錢有勢,又有老交情,老面子,疏通了各個環節,要不你怎能從死裡逃生啊!」

  李大波靜聽著,等艾洪水一說完,他就急切地問:「曹剛那小子一心想置我於死地,他怎能一下放了我?!」

  一提到曹剛,艾洪水一肚子的怨氣。他恨曹剛最初把他拉下水,讓他陪決;這次艾洪水托他搭上重慶的線,他又沒給辦成。於是艾洪水便把曹剛跟今井武夫潛入重慶談判和平條件的事說了一遍,最後才說:「曹剛這王八蛋,起初一心想從你嘴裡掏出口供,既向日本、又向重慶兩邊討好,可是你死不招供,他就想殺人滅口,我一看不妙,才趁他倆去重慶、香港的時機,托了張景惠和土肥原,又轉托川島芳子,才算把事情辦成。川島芳子現在窮困,開支太大,很喜歡錢,有了錢,這浪貨什麼都敢幹!」

  李大波仔細聽著艾洪水的敘述,一邊思考他說的話有沒有漏洞。聽完後,他不放心地問:「曹剛那邊不會再找我嗎?」

  艾洪水擺著手連忙說:「不會!川島芳子已把一張槍斃死屍的照片交給他,你放心,在曹剛那兒,你完全銷號了。」

  「那小子是兩面特務,很有經驗,能騙過他嗎?」

  「問題是,他敢懷疑多田駿的姘頭嗎?他敢去問她要人嗎?」

  李大波聽罷,仍似信似疑;雖然他免去一死能夠回到家鄉,但他卻一直懸念著他被捕的結局,深恐失掉氣節像艾洪水那樣活著,他認為那將不如死去。受電刑使他喪失不少腦力,他現在也只能思考這專一的問題。於是他垂下頭自言自語下意識地嘟囔出這樣一句話:「我可不能變成像你那樣貪生怕死的軟骨頭……」

  章懷德拍著桌子,吹鬍子瞪眼地罵著:「兔羔子!給我閉嘴!你到是一個硬骨頭,你給誰當硬骨頭啊?混蛋!把你好容易鼓搗出來,不說好好謝賀謝賀你表弟,還罵人家,真是混帳東西!還不給我好生呆著你的!」章懷德一邊罵著一邊用煙袋鍋頓著地面,發出嘟嘟的響聲。

  薑氏抹著眼淚,掀起李大波的衣襟,看見還沒有結疤的紅赤鮮鮮的傷口,便拍著他的肩膀哭著數叨著:「我的兒喲,看讓日本鬼子把你收拾得這樣慘,這群狠心的東西!你回咱家多好呀,可別再喝了迷魂湯似的往外瞎跑躂去啦,往後好好守家在地的過日子吧……孩兒呀,你爹為了你,不知花了多少銀子錢兩,去了房,賣了地,兌出買賣,才把你贖回來呀!我們老了,還不是沖著你過這份家業嗎?你好好在家呆下來,支撐著咱這門戶,也好像個過日子的人家呀,孩子,你可別再頂撞你爹,為了你,他前些時都愁出一場大病啦……」

  這時,天色放亮,收拾院子的家丁和幹活的長工已經都起來開始了一天的勞作。他們聽說馬車到底把少東家接回家來,都把臉貼到客廳的雙層玻璃窗戶上,爭著看這位「紅黨」是什麼樣兒的,把這當成一件鄉村莊戶上發生的奇聞軼事來欣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