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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來,我們到小園裡看看好嗎?」艾洪水說著,推開一扇用矮粗的葵花杆編成的發黑色的排子門,他緊緊地挽著她走進園裡,鑽進那一片在微風裡窸窸窣窣搖曳的葵花叢中。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張報紙,鋪在花蔭裡潮濕的黑土地上。「來,你累了,我們坐在這兒歇息一會兒吧,你看,月芽已經升起來了,這是大自然的奇觀,真可說是日月同時在天上大發光輝……」

  彩雲順從地坐下來。他用臂挽摟起她的腰,熱烈地吻她。

  彩雲害羞地把頭倚在他的臂抱裡。

  「彩雲!我愛你,愛的都要發瘋了!……你看,日月都在看著我們倆親吻呢……」

  他的經驗使他感到,這個獵獲物已沒有反抗的力氣了,他猛地一下,把她按倒在地上……他心裡冒上的一個聲音提醒他:「是時候了,生米做成熟飯,就可操勝券了。」他用力地把她的褲子扒下,然後他壓了上去。她推他,用拳頭捶他,也制止不住他那用力的動作,約摸過了半小時,從她身上爬下來,他喘息著,感到渾身無比輕鬆,坐在她的身旁,用手指梳理著他那有些蓬亂的頭髮。

  彩雲伏在地上,嚶嚶地哭起來。他望著她顫抖的肩頭和起伏的脊背,用一種勝利的語調安慰著她說:「彩雲,你哭什麼呀?你破了身,我娶你就是了,這還不是早一天晚一天、早晚都一樣的事兒嗎?」

  她哭得更厲害了。她那少女的悲泣嗚咽,溶入了她身旁奔騰滾動的烏馬河的波濤之中。她感到渾身無力,他挽起她的胳臂攙扶著她,一步一步地向回莊園的路上走。那小園他們作愛的那片黑土地上,留下一小片血跡,招來一群很大的黑螞蟻……

  李大波終於完全清醒過來。剛一睜開眼,他甚至想不起他身在何處。他只感到好像在重病之後做了一場大夢。儘管他的傷勢已不再潰爛,褥瘡已結了幹痂,可是他的體質卻依舊非常虛弱。他必須躺在床上,才不致昏迷暈厥。章懷德得知兒子已脫離了生命危險,便不再到東跨院來,只在每晚聽取管家邢子如一次情況彙報,然後向管家再發出一家之主的各種威嚴指令。

  艾洪水和他的父母,一直住在李大波的對面——西跨院的房子裡。那裡過去是章懷德會見一般客人的書房,雖然比不上東跨院的貴賓客房,在窮困潦倒的艾肩吾看來,也如金鸞殿一般。他來後,父子倆經常謀劃這件婚事,艾肩吾常給兒子出謀劃策,想想鬼點子。

  那天晚上他見兒子回來的挺晚,便急忙迎上他說:「宏綏,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呀?……順手嗎?」

  艾洪水笑得滿臉放光,沖著他爹打了個響手。得意地說:「全拿,我大著膽子,把她幹啦!」

  「孩兒呀,你幹得好,這可是有關咱重振家聲的大事呀,這等於加了一道鎖,千萬別『吐嚕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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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土話,即失敗之意。

  「爸,您放心!從今晚起,她就是『破貨』了,不是黃花少女了,不嫁給我,嫁給誰呀!」

  那一天午夜,章府的人都沉睡的時候,在西跨院,艾洪水的媽樂得燙了一小壺酒,三口人就著一盤油炸開花豆,慶祝了一番。

  經過一番細心調養,李大波的健康大有好轉。他的頭腦又恢復了思索的能力。他的生活條件越是優越,他的心裡越是有著無法排遣的苦惱。他時時刻刻想到黨組織,想到紅薇,想到他在天津的地下工作,不知道他被捕後楊承烈、王萬祥、紅薇的情況到底怎樣了,人地分隔,他又不能跟他們通信聯繫,在這被軟禁的環境裡,他每天都感到憂心如焚。最初他思考的是為了拉他下水,艾洪水可能為他偽造叛黨的口供;如果艾洪水真這樣做了,他將怎樣洗刷這個不白之冤呢?但是後來他不再為這個問題大傷腦筋了,因為他覺著他的良心是清白的,黨性是純潔的,他自問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党是絕對忠誠的,他相信黨會把這一切考查清楚。

  這樣想定之後,他變得冷靜下來。他知道一個真正堅定的共產黨員,面臨這種新的複雜情況,他首先考慮的應該是適應新環境的鬥爭策略和方式方法,而不是死死糾纏在過去的問題上面。思前想後,他給自己規定了新的任務,那就是如何衝破軟禁、跳出樊籠的問題。硬打硬沖,他知道絕少成功的希望,反而會給自己招來更多的麻煩;消極地等待時機,又只能白白地消耗寶貴的歲月;為了達到目的,他日夜尋思著對症下藥的良方。他給自己定下的計畫是,第一步先把身體養好,這是革命的資本;其次是使章懷德對他放鬆警惕,然後是爭取護院章虎對他合作;最後才走那決定性的一步——從這森嚴的大莊園裡逃跑。

  【第22章 冰天雪地】

  一

  三個月的軟禁時光好容易熬過去了。現在正是白雪皚皚的嚴寒季節。這幾個月的醫療和調養,李大波的身體完全康復了。看守他的家奴章虎,驚奇地發現他的少東家變得那麼英俊、瀟灑,和剛從車站接回來的那個囚徒相比,真是判若兩人。

  李大波跟章虎已經非常熟悉。剛來的時候,章虎總是坐在跨院走廊的一條板凳上,抱著槍,一邊打盹兒,一邊看著少東家。深秋時,天氣轉寒,李大波便讓章虎搬到他的外間屋跟他作伴兒。他帶著謹慎的笑容,和少主人聊天。

  章虎除了章家屯以外,沒見過外界的世面,他總是好奇地望著少東家的一切行動。李大波讓管家邢子如買來啞鈴,弓箭,院裡埋上雙杠、秋千。李大波每天清晨都舉啞鈴、射箭、攀杠子、打秋千,弄得臉上、身上大汗淋漓,章虎看得眼花繚亂,新鮮有趣。

  在聊天時,李大波已瞭解了章虎不幸的家庭遭遇。他三歲上死了母親,十一歲那年的大年三十,他父親起五更到井上挑水,因為落雪,井臺又結了冰,他滑到井裡淹死。按照這裡的風俗,要把所有圍著稻草保暖的水缸擔滿水,初一到初五不到井裡挑水。老章頭要挑水,還要餵牲口,一連挑了二十多擔水,他太累了。

  他的腳根不穩,才掉到井裡淹死。留在章虎印象中的父親,是結成冰棍兒般硬挺挺的一具死屍。頭一天晚上,在長工的小屋裡,父親還對他說:「虎兒,看這天道是要下雪了,你到後山尋點柴來,咱爺兒倆好過年呀!……」他望著父親那張凍成冰坨兒的胡碴兒臉,想到再也沒了叫他「虎兒!」的爹,他失聲痛哭了一夜。他從此變成了一個孤兒。

  章府專做木匠活、修理犁耙繩套的長工老梁頭,領著他給老東家磕喪頭求著施捨一口棺材,當時章懷德正在上房發脾氣。他用宏亮的大嗓門喊著:「多喪氣,這個老章頭,早不死,晚不死,單在大年三十兒死,今年過這個年可真晦氣……」

  小章虎戰戰兢兢地磕下頭去,任憑老主人甩閒話罵大街,到底舍來一口「狗碰頭」的薄板棺材,掩埋了他的爹,就從這時起,章虎就成了章家莊園的小豬官兒……

  三個月的朝夕相處,他覺得這位少東家人性好,對下人不打下罵,說話和顏悅色。令他奇怪的是他當面罵艾洪水,背後罵老東家。有一次章虎端著一碗剛熬好的白木耳煎成的中藥,因為太燙把碗和藥都摔到地上了。他當時嚇得臉色焦黃,以為一定會挨一頓嘴巴,或者會扣罰他的「勞金」①。他怵怵怛怛地垂手侍立,害怕地望著打碎的碗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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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工錢,在當時的東北,按日本的「協和語」稱為「勞金」,掙工線,說成「吃勞金」。

  「章虎,別怕,快把碗碴兒掃起來,打了就打了,那怕什麼呀!」

  這時,趕巧管家邢子如走進來,他直瞪著眼,逼問著章虎:「這是你這個狗東西幹的好事吧?」

  李大波趕忙說:「邢子如,是我摔的,碗足兒太燙,我沒端住。」

  邢子如立刻換了一副笑臉,連連說:「喲,是少爺摔的,那是一時失手,好,好,摔得好,這就叫歲歲(碎碎)平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章虎,你還不趕緊用簸箕搓走,沒點兒眼力見兒,眼長到腚溝兒上啦?」

  章虎趕緊把碗碴兒搓了,邢子如行過禮,問過安——實際上是查房,便騫起長衫下擺,踮著腳尖,點頭哈腰倒退著走出屋去。

  「奴才!」李大波望著走在院裡的邢子如背影,罵了一句:「這種人,連豬狗都不如,章虎,不怕,有我呢!」

  「唉,要不是有您護著我,給我遮說,我這頓嘴巴子就算挨上了。真得謝謝您,少爺!」

  「往後別管我叫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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