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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但是,一天一夜已經過去了,她的房邊左右並沒發現形跡可疑的人,她斷定這個地方,敵人還沒加以監視。儘管如此,她還是把那個說明交通站安全的標誌暗號——門楣上鑲嵌的一面陰陽臥魚的小圓鏡子給拆掉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情感煎熬,紅薇的兩頰削瘦下來,過去的紅潤也從臉上消失了。她儘量苦撐,可是丟掉親人的悲痛,究竟是她那還比較幼稚、脆弱的心靈所承受不了的。她眼睛周圍出現了黑暈,臉色蒼白,身上好像發著寒熱,一陣陣地痙攣,打戰……

  王媽媽背著魚兒流淚。她和紅薇這兩天都水米沒有沾牙。王媽媽看到紅薇那可怕的憔悴嚇壞了,她強迫紅薇吃下一碗掛麵湯,自己也吃了一點東西。

  「媽媽!他一定出事了!」紅薇這句話,不知已經說了多少遍了。

  「妮兒,怎樣才能打聽出他的下落呢?……」

  傍晚,紅薇穿好了衣服,提著籃子準備到楊承烈那兒去報信。王媽媽假裝掃街,在門口那兒邊掃地邊放哨,她回來說:「你去吧,左鄰右舍都沒看見歹人……你可早點回來呀。」

  黃昏濃重。東西窯窪唯一的一條土路上,已經寂無一人。鋼廠、紡織廠上正常班的工人和打短、賣苦力的小工,都已經回到自己的小茅草屋裡貓著做飯了。坑坑窪窪的街上沒有一個人影。這一程子,南市的惡霸袁文會①,腰裡別著盒子槍,帶著一群「白麵客」②,經常到這一帶為日本的「華北勞工協會」抓人,到東北下煤窯、鑽森林、砍伐樹木和運到日本去做各種苦力。嚇得人們跟雨天的小雞兒都鑽窩了。平時紅薇晚上不敢出來,她最怕的是遇見喝醉了酒的日本兵或是出來找花姑娘的日本人和朝鮮的浪人。她紮著膽子,蒙著頭巾,來到東窯窪的文具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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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袁文會,為日寇扶植的大惡霸,曾為日本招募華工,中國工農青年被騙者數以萬計,在運輸途中,死亡甚多,罪惡極大。搶男霸女、開賭場、運鴉片,雇流氓滋擾華界,是一個無惡不做的壞蛋,解放後被人民政府鎮壓。
  ②即吸海洛因毒品的人,俗稱「白麵客」。

  楊承烈剛上了門板。他把紅薇讓到小屋裡,不用問,他一看紅薇這麼晚來和那副神態,就猜到出了不測的意外情況。紅薇訴說了李大波一天一夜未歸後便哭了。楊承烈聽了這消息,心裡吃驚不小。他推測李大波這次有可能是真的被捕了,他倆商量了許久交通站是不是搬家的問題。因為按照白區工作的紀律,這是必須要轉移的。當然,紅薇的交通站也不例外,這並不是信任不信任李大波個人的問題。然後楊承烈用認真深沉的口吻說:「我一定設法打聽大波的下落,遇到這件不幸的事,紅薇,你千萬往開裡想,多保重自己吧。我知道,我現在什麼話都不能安慰你。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你的雙肩還擔負著党的重任,現在黨最需要你的是堅強起來,我相信你能夠做到。」

  「我明白……我儘量地要克制自己。」她說著說著又哽哽咽咽地哭了。

  楊承烈等她停止了哭泣,還是用勸慰的話使她高興些。便說:「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晚聽到延安的廣播,用確鑿的證據狠狠地揭露了日本、重慶、汪精衛偽政權三位一體敵偽頑的勾結事實,指明妥協會斷送中國的抗戰前途,很使敵人受震動。這些原始材料都是大波上次出遠門出色完成的任務。他是一個好同志,我一定打聽他的下落,設法去營救他,這些時候,你必須沉著冷靜,忍受精神痛苦……」

  街上漆黑沒有人跡。楊承烈送她過了馬路。好在從東窯窪到兩窯窪並不遠,中間只隔著一條小馬路。

  在夜暗中,楊承烈緊緊用力地握住紅薇的手,小聲地說:「一有消息,我立刻就告訴你。」她感到那一握的力量,是給予她的支持、希冀和慰藉。

  她回家的時候,王媽媽正在給觀世音菩薩燒香。老人家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不住地叨念著:「求菩薩保佑,保佑他平安回家吧!」

  曹剛那天被仰面朝天摔到樓下,除了腰椎摔傷,右膝蓋的半月板破裂,外加上腦震盪,時時有昏迷現象發生,救護車用擔架一直把他抬到日軍的陸軍醫院住進特等病房。曹剛派人把艾洪水叫來,由他面授機宜。艾洪水對這差遣有點發怵,他生怕被表哥李大波認出來,他化了裝,坐在司機身旁,汽車一直把李大波押解到一處秘密的地方。這是一座很闊氣的深宅大院。是曹錕①的舊宅。把李大波關在一間全黑的冷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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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曹錕(1862—1938)北洋直系軍閥首領。天津人。清末為袁世凱北洋第三鎮統制。辛亥革命後,歷任北洋軍第三師師長、直隸督軍、直魯豫三省巡閱使。1923年第一次直奉戰爭打敗奉系後,曹錕以五千銀元一票的價格收買國會議員五百九十人,被選為「大總統」。世稱賄選總統。1924年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時,被囚禁。後直奉兩系聯合,獲釋,1938年在天津病死。

  過了半個月,曹剛渾身上下打著繃帶,齜牙裂嘴地來到這間客廳。李大波蹲黑屋半個月,又冷又餓,面黃饑瘦,他一走進,曹剛就讓打手給他去掉手銬,壓住火氣對李大波說:「請坐,我曹某人可是用上賓的禮節對待你,不像你在通州那樣對待我,也不像你這次把我摔得這麼厲害,這些我都不記你的前嫌,我的時候,只是想跟你好好談談,咱們今後還要交個朋友。」

  李大波坐在一把硬木的太師椅上,他的臉色蠟黃,他不回答曹剛的話。他在聚精會神地思考著曹剛為什麼不把他直接送往憲兵隊去邀功請賞。

  這也是曹剛正在考慮的。這半年多以來,他受到過重慶軍統的批評,自從延安中共的新華社揭露了重慶秘密談判的事實,連他都受到了審查。現在他急於想從李大波身上摸出平津一帶中共的活動情況,這是為了不久他要回重慶去彙報,彙報的重點就是在淪陷區「限制異黨活動」的具體內容,他知道蔣介石本人坐在歌樂山上日夜惦念的就是中共坐大的問題,他親耳聽見蔣本人拍著桌子駡街:「娘希匹!儂曉得,共黨在敵後打得日本越凶,將來越難對付!」康澤和戴笠很怕他發脾氣。他很想從李大波這裡能搞到材料,為了這個目的,他才對李大波採取懷柔手段,忍氣吞聲地對待李大波。

  李大波抬眼看了看四周。屋裡院裡燈火通明,這是一座古典式的花廳,木格子的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見廊廡下站著挎盒子槍的便衣。聽差端上了茶水、點心、水果。花廳的另一端是一架鏤花的太師床,床上放著專門招待客人的枕頭,大煙盤子裡擺著煙燈、煙槍。

  聽差給李大波送上了蓋碗茶。他正渴得嗓眼冒煙,便連著喝了兩碗。

  「來,抽一口吧,這很解乏。」曹剛指著床上的鴉片煙,「別那麼清高,人活著為什麼呀?」他躺下來,燒了一個煙泡,舉著煙槍遞給李大波,「來,抽一口半口的上不了癮。」

  李大波瞟了曹剛一眼,用堅決的語氣說:「你必須趕緊釋放我,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你捕錯了人!」

  「哈,你還想抵賴?!」曹剛說著,來了一陣哈欠,流著鼻涕眼淚,急忙拿起煙槍吸起鴉片煙來。他抽完煙來了精神,把煙槍放下,朝裡套間喊了一句:「宏綏,你出來看看,是誰登上了咱的門口了?」他轉身又對李大波說:「你不認識他嗎?你瞪眼好好看看,看你還有什麼可說?」

  這時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艾洪水。他看見李大波,臉熱剌剌地紅了一陣,可是很快就平靜下來,故意作出得意的神態,顫巍著他略小的腦袋,走上前伸出手,說道:「啊!表哥!我們已經有好幾年不見了,你想不到我們會在這種場合見面吧?」

  李大波一看真是他的表弟艾洪水,差點氣炸了肺,過去他只是懷疑,而今等於法庭對質,他已完全暴露了身份,想到當年他倆從東北往關內逃亡的情景,而今他竟然變成不折不扣的跟日本特務聯手合作的可恥叛徒,他真是又難過又氣憤。他看到表弟用那種自鳴得意的神態跟他說話,他的氣憤一下子擁到腦門兒,他蹚著腳鐐,竄上兩步,脆生生地打了他一個嘴巴:「無恥!你這個叛徒!你是茅坑裡一條沒骨頭的蛆蟲!我沒有你這個丟人陷眼的表弟,你還敢這樣來見我?!」

  艾洪水撫摸著又麻木又紅腫的臉頰,覺著有點丟面子。便硬撐著說:「表哥!想不到我們幾年不見,頭一次見面,你居然動手打我!我說,你應該看出今天的形勢,你何必要這樣固執,非要相信那一套不可能實現、白白送命的烏托邦理論呢?

  ……」

  李大波憤怒地站起來,還想去打他,但被打手們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啐了艾洪水一口,罵道:「膽小鬼!你的靈魂整個地蛻變了!我現在徹底地認識你了,你是從思想到行動都背叛了革命的一個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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