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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李大波在桌上幫助他收拾檔和公事包,這是他每次做得最細緻的工作,因為他必須先整理來函,先閱讀後向高複述,所以,他是光明正大地閱讀那些成摞的來件,當然他也就常從這些文件中得到許多有關敵人的機密材料。

  高淩霨終於吃飽喝足,也打扮齊畢,由李大波攙扶著登上那輛古老的林肯牌汽車。由於1937年7月30日那天日本以二百架次的飛機對天津狂轟濫炸,位於天津金鋼橋北岸那座李鴻章時代闊綽的老衙門已炸得片瓦無存,所以當今的傀儡政府不得不徵用老軍閥安徽都督倪嗣沖①的河北區空著的一處住宅辦公。為了把這次接交儀式搞得隆重,所有的日本顧問都早早地挾著大公事包來到會議室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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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倪嗣沖(1869—1924)北洋皖系軍閥,曾為袁世凱部屬,升至安徽都督,支持袁世凱稱帝。袁死後支持段祺瑞武力統一,派兵入湖南,1920年戰敗解職,長期在津居住,常與張作霖等有來往。

  高淩霨的辦公室在這座宅第連雲的建築中的第三進院落。僕人剛把蓋碗茶捧上來,便聽見門外一聲喝喏:「河北省省長池宗墨老爺駕到!」

  一陣劈啪腳步聲,圍著一個小矮個人的男人,穿廊過院,向高辦公的會議室走來。這人圓頭圓腦,戴著玳瑁邊的圓光眼鏡,留著日本式的鬍子和平頭,穿一身豆沙色的日式短西服,手裡拿著一把沒有打開的摺扇,邁著大步,精神抖擻地走進來,這人便是剛被日本人委任為河北省省長綽號「袖珍本」的池宗墨。這個溫州紡織界的富商,終於取代了他的同鄉殷汝耕,謀得了他垂涎已久的這一河北省省長的高位。新官上任,情緒高昂,身後跟著幾名挎槍的隨從和幾名辦公人員。

  當池宗墨面帶笑容走進議事廳時,高淩霨板著一張白胖的大扁臉,竟沒有理喻池宗墨。這是因為李大波得知高和殷汝耕的同省之誼,巧妙地把池宗墨如何在日本憲兵隊誣告殷謀反而使他大坐板房的事情講給高淩霨聽過,現在一見,老頭子吹鬍子瞪眼正醞釀一肚子氣。他不但臉上冷若冰霜,更沒有官場酬酢流行的禮儀站起身來表示迎接。驕橫的池宗墨已感到這種少有的冷漠和不禮貌,在這位有名望的耆老面前,也只得無可奈何的忍受。他剛在對面桌旁坐下,這時走進一個身穿西服革履、趾高氣揚的人來,他已感到議事廳的空氣反常,便在池宗墨的身邊默不作聲地坐下。這人今天是作為高參和翻譯身份出席的。

  這時,坐在高淩霨身後的李大波,忽然吃了一驚,他已經認出來,剛進來坐在池宗墨身邊用一頂鴨舌帽遮住眼眉的這個人,正是曹剛!在這種門衛森嚴的場合,如果他不設法退避,必定遭受逮捕無疑。幸好高淩霨那肥胖寬大的身軀影住了他。他壓住奔馬似的心跳和驚悸,貓下腰,離開座位,默然地向議事廳的另一道門走去。

  就在這時,曹剛那一對小眼一閃便認出了正向另一道門退去的李大波。他不顧這種嚴肅的場合,指著高淩霨質問著說:「高市長,我的時候,要向您指出,剛才在您身邊的那個姓李的小子,是中共奸党的特務,我追蹤他好幾年啦,想不到在您身邊窩著!您好危險,這傢伙在您的衙門裡臥底了!我要搜宅!」接著他又用日語把這些話重說了一遍,日本顧問席上嗚哇亂嚷,就像蜂房炸了窩。

  高淩霨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火,而池宗墨帶來的這個人竟敢如此大膽地往他太歲頭上栽贓,他一下就火氣大發。那時,只要哪兒說發現了共党分子和八路軍,就好像被蛇蠍咬住,嚇得退避三舍,高淩霨聽他仇人池宗墨帶來的翻譯官指著鼻尖說他窩藏共匪,他氣不打一處來,他立即「叭!」地拍響那塊烏木的驚堂木,以審大堂的宏亮嗓門罵著:「放肆!混蛋東西!你敢血口噴人,胡說老太爺私通共匪,放屁!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池宗墨,快把你這個混小子給我帶走!要不然,我不跟你辦交待!」高淩霨氣得渾身發抖,身子往高背椅上一挺,老頭子幾乎是背過氣去。大廳裡不由得一陣混亂。

  池宗墨萬沒想到在他榮升高轉走馬上任的頭第一天就出了這件意外的事,他向曹剛丟一下眼色,示意讓他趕快躲開這個是非之地,日本侵佔中國後,有點正義感的官僚,都躲在天津英美租界不肯出山,而高淩霨是日本當局好容易才請出來的一位老朽,所以萬一這高老頭子有個好歹,不好在日本人面前交待。曹剛領會了這番意思,立刻來個鷂子翻身,竄出屋去。

  李大波頭一眼發現曹剛後,正貓著腰想在人們遮住視線的情況下退出大廳,這時他的目光正好跟曹剛的視線相遇,在大廳雙方混亂的吵嘴過程中,李大波趁機轉過屏風從另一道門出去。他知道曹剛會和日本顧問與守衛門警配合,來一個堵門活捉。他徑直穿過兩進院落,跑到第五進院,在東跨院裡,豎著一架木頭高梯,他想從這裡上房,邁過那道齊腰高的花磚瓦牆,竄到周圍的民宅,然後再竄房越脊從那裡逃跑。

  但他剛登上兩磴,便立刻改變主意。

  小跨院裡是廚房,他邁開大步急著走進。面案上的師傅,正揉面蒸饅頭,他抓起師傅們脫下掛在衣鉤上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趕快調換了一回,最後在頭上扣一頂粗草帽辮的遮陽帽,挑起一副買菜的籮筐,變成一名廚房菜案上打下手的勤雜模樣的人員,從後門走了出去。

  曹剛一出大廳的門就擺開陣勢,前後門都派了軍警死守,無論什麼人都不准放行。不出李大波所料,他帶著幾名打手小跑著登上木梯子,竄上房去。他以為李大波必然在房檐垛口裡藏著,他舉著手槍,逼近花牆的垛口。在偌大院落的屋頂上搜尋了一遭,沒有捕捉半點人影。走在三馬路一條小土路上的挑夫李大波,在遠處從草帽檐上早已瞥見曹剛在屋頂上像熱鍋上螞蟻般竄來竄去的樣子。他總算又巧妙機智地做了一次漏網魚。

  他在路過金鋼橋大胡同的菜市場時,買了兩捆價格便宜的小白菜和水蘿蔔,扔到籮筐裡挑著,先回了家。紅薇見他這麼早回來,又是這副裝扮,她心裡已明白又出了意外。

  李大波將事情的經過講說一遍後,搖著頭,有些喪氣地說:「真沒想到,在淪陷區工作這麼艱難,日本的特務機關,重點是偵察我們,和重慶的防範異黨活動措施,形成了聯手,唉,這次徹底失掉了高淩霨秘書的位置,既無法隱身,也無法得到有價值的情報,這損失是很大的。」他為這個原因又加上剛才的過份精神緊張,難過得腦仁子蹦蹦地跳著疼起來。

  紅薇也很難過,惋惜丟掉這樣一個難得的隱蔽處所。他給大波倒了一杯溫茶,壓下她心裡不愉快的情緒,只得說些安慰他的話。

  他躺到板鋪上,反來複去地睡不著覺,思謀著今後的辦法。好容易捱到傍黑,他吃罷晚飯,就到東窯窪文具店找楊承烈去彙報白天發生的情況。

  楊承烈聽完他的述說,對這種出乎意料的情況,半晌也沒說話。李大波一直兩肘支著膝蓋,雙手抱著手。呆了一會兒,他才說:「當務之急,是再找一個新的職業隱蔽起來,不然,搞不到敵人上層活動的情報,在天津還有什麼意義?」說到這裡,他一跺腳,咬牙切齒地說:「哼,走著瞧吧,有朝一日,我非想辦法把這萬惡的漢奸除掉不可!」

  他倆一同想了很長時間,又做了不少估計。楊承烈最後說:「我想這件事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曹剛這小子還在高淩霨這裡追查你;另一種是怕惹這位老活寶,曹剛跟著池宗墨要遷往保定,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大波的情緒一轉,眼睛忽然一閃,高興地說:「你是不是說,等曹剛離開天津,我還能繼續留在天津市?」

  「是呀,所以我建議你先在家裡悶一陣,仔細思考一下如何開展未來的工作。」

  「我想到日本教官開辦的學校學學日語,為的是便於瞭解情況;再學學武術,可以用來防身。」

  「這很必要,我贊成,交通站暫時還那樣維持吧。」

  說完這些話,他倆除了談談根據地的戰爭情況,照例還要談談時局動向,預測一下未來的發展。進入1939年,形勢變化很大。繼近衛文麿內閣倒臺後剛接任僅僅八個月的平沼麒一郎男爵內閣①,由於內外交困,難於支撐局面又提出了總辭職,這次是由他的陸軍大將阿部信行組閣②;英、法對德宣戰,歐戰爆發,而這將會影響整個的世界大局;日本對國民黨的正面戰場,已打到湘北,攻陷了欽州後,日軍直下南寧,開始了桂南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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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39年1月4日,近衛內閣辭職,1月5日,平沼內閣成立。
  ②1939年8月28日平沼內閣總辭職,8月30日阿部內閣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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