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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飯已經熱好了,李大波餓的咕咕叫,他便坐在桌子前大口地吃起來,想著紅薇提出的那個問題。是的,紅薇的話是有道理的。在那些年,由於他的出身,也曾引來不少磨難,幸好從「一二九」運動後,黨派來劉少奇擔任北方局的書記,才糾正了許多過火的作法,他是屬於那種堅定的實幹派。他忽然想到當年他與表弟在南開大學時的辯論。他對表弟艾洪水那種「為淵驅魚,為叢驅雀」的高傲態度,進行過深刻的批判。可是萬萬想不到當年在黨內唱高調的表弟,竟成了今天捉他的仇人……

  「大波……你不會覺得我是害怕了,或是懦弱了吧?」紅薇見李大波沒回答她的話,便有些悚悚怛怛地說。

  「不,親愛的,我也閃過這種念頭,也有過畏難情緒,可是我又想,我們不幹誰幹?我們在這裡已經打開了局面,如果換人,工作又要從頭做起,為了革命,我們還能說什麼呢?所以,再艱難,我們也不能提出別的要求了。」李大波吃完他這頓晚飯,他拉起紅薇的手,撫摸著,像哄小孩似的安慰著她,然後又囑咐她說:「小薇,像剛才你所說的那話,永不再說,因為有些同志思想過激,會誤認為你是膽怯……這,以後你入了黨,就會得到這方面訓練的,好,我們歇了吧,我太緊張,也太累了。」

  紅薇打發王媽媽回到自己屋裡去安歇,她收拾碗筷,又給李大波打好洗臉水、洗腳水。李大波好歹洗了洗,便躺到板鋪上。他覺得紅薇今晚的思想沉重,他應該給她撫慰、溫存,但更主要的還是讓她思想上有一種堅強的準備。

  他把她的窈窕的身軀摟在懷裡,親吻著她說:「親愛的,讓我好好親親你,你的小樣兒多逗人!啊,別再緊張了,我這不是從虎口平安地逃脫了嗎?」

  紅薇嚶嚶地哭起來,她心裡不知怎地升起一種委屈的感覺。她在李大波臉前,總是那麼嬌弱。

  「別哭,你應該高興才是。往後,你一定要在感情上堅強起來。」李大波說,「你想想,如今大敵當前,我們既然選擇了抗擊敵人的這條道路,那就是說,我們隨時都有生命危險,都可能犧牲性命,有了這種準備,就會堅強得多。小薇,倘使我真的有一天沒有回來……我希望你能堅強地挺過來……」

  紅薇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不,別說了……多可怕……」

  窗上透過一明一滅的光,寂靜的夏夜,窗外正打著露水閃。大滴的露水,落到瓜架上那肥厚的絲瓜葉上,有一隻蟈蟈,順著藤蔓輕輕地往瓜葉底下爬動。

  李大波已發出均勻的鼾聲,而紅薇透過露水閃的光亮,一直出神地望著李大波。

  「啊!如果日本人不竄到我們的國家來打仗,這該是一個多麼寧靜溫馨的夏夜呵!……」紅薇想著,憂愁地發出長長的喟歎。

  二

  李大波醒得很早。但他剛坐起來,便覺得腰腿酸痛,他又躺下,把腿伸直,活動腳板,抻抻大筋,昨天因為沒車,他走的道兒太多了。他又躺了一會兒,一咬牙,才跳下板鋪來。他簡單地吃了早點,便出門到東窯窪文具店找楊承烈來彙報昨天發生的情況。

  楊承烈聽後,緊皺著眉頭,說道:「曹剛、艾洪水這兩個傢伙,對我們的威脅和破壞太大,特別是艾洪水,他對你太瞭解,如今他成了叛徒,破壞力就更大,我們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這兩個傢伙除掉?」

  他倆開動腦筋想了許多辦法。他們說:可以組織手槍隊夜間去「掏窩」,可是曹剛家的深宅大院,門禁森嚴,很難進入,而艾洪水又宿無定處,或眠花宿柳,留在妓院,或是深夜不歸,就伏在中華通訊社辦公桌上睡著,門上警衛頗嚴;又想出一個辦法是誘他追捕,到我們引誘的地方,遊擊隊員就可將他消滅……商議半天,在敵人統治的淪陷區搞這種特殊方式的武裝鬥爭,十分困難,且成功係數不大。

  說到這裡,楊承烈嘆息數聲,從炕席底下拿出一個小冊子,遞給李大波,氣憤地說:「你看看這個東西吧,這是我前幾天才從津委會帶回來的。」

  李大波接過那個小冊子,封面上貼的是「大劈棺」戲文,掀開裡面是蔣介石秘密頒佈的《共黨問題處置辦法》和《淪陷區防範共黨活動辦法草案》①,李大波粗略地看了一遍,心裡也十分氣憤。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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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共黨問題處置辦法》及《淪陷區防範共黨活動辦法草案》於1939年2月間擬定。于當年12月20日予以公佈。

  「蔣介石這老傢伙,在西安被迫答應國共合作,共同抗戰,實際上他沒有一天忘記消滅共產黨,他日失千里,躲到峨嵋山,我們和敵人浴血奮戰,他恨不得來個『借刀殺人』,讓日本消滅我們。現在,他不僅在重慶制訂限制共產黨的活動,而且還要在敵人淪陷區內來防範我們,這不是和日本暗中合作和幫助敵人是什麼?!」他憤恨得把拳頭在櫃檯桌上敲得山響。

  「所以,在敵後這個抗擊日寇的擔子,只有我們共產黨、八路軍來承當,」楊承烈吸著一支煙說,「如果說我們過去還天真地對國民黨存有什麼幻想,看了這兩個蔣親自簽署的秘密檔,也就應該猛醒了。這次我回冀中軍區根據地,又知道了不少情況,蔣介石為了掌握咱這地方,新委派了一位國民黨河北省主席,此人就是鹿鐘麟,他本來就是製造『摩擦的專家』,這次他又銜著國民黨中央社會部長陳立夫的密令①,指示他「聯絡上層友誼,建立下層基礎,於工作絕不可稍事退讓」,他帶著一套人馬,一到南宮,就宣佈取消我們的冀南行政公署,重新委任專員,和我們抗日民主政權對立,為了團結他共同抗日,劉伯承、宋任窮和鄧小平、彭德懷都曾和他會談過。希望他能以抗戰大局為重。

  就在這位鹿長官一味跟八路軍鬧磨擦的時候,賀龍指揮一二〇師在河間的曹家莊打了一次伏擊,殲滅了日軍五百多人,繳獲了一百八十輛的大車用品;冀東的包森支隊年喚興部在遵化北山活捉了日軍憲兵司令——日本天皇表弟赤本大佐②;聶榮臻指揮楊成武部在淶源擊潰了日軍一千六百多人,號稱「名將之花」的旅團長阿部規秀中將被擊斃③。啊,大小戰鬥太多,我都記不過來了。總之,聽聽這些,還讓咱們在白區堅持工作的人心情振奮些。不過,咱們熟悉的戰友也犧牲了不少。唉!無論是根據地還是淪陷區,各有各的危險。大波,我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是不是暫時回避一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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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38年12月5日陳立夫的複電。
  ②具體時間為1939年4月26日。
  ③時間為1939年11月7日。

  「到哪兒回避呢?」李大波聽了楊承烈說了那些有關根據地打勝仗的消息,心裡很受鼓舞,聽到讓他暫時回避,他苦笑了一下,攤開兩手,「在我們國家,眼下哪兒還有一塊沒有危險的淨土呢?在根據地,平常還可以,但敵人經常出來掃蕩,我們也要每夜出去破路,挖溝,拆鐵軌,哪樣沒有危險?別提這些了,就這麼幹吧,以後更加小心就是了。每個中國人到了這關頭,人家都在賣命,我們在白區工作的人就氣餒了不成?哦,我向你只是彙報情況,絕沒有這種意思。」「我當然能理解你的心思,」楊承烈抓住了李大波的手,在他要去上班的時候,楊承烈安慰著他說。

  「好吧,我去上班了,發生什麼情況,我會隨時向你來彙報。」

  「再見,多保重吧!」

  今天是敵人卵翼下的河北省政府和天津市政府分家的日子。日本的軍隊一直向中國的內地深入,河北省政府為了實現管轄,省會決定遷往保定。原任省長高淩霨,因為年事已高,不願再去保定,便留任了天津市長。一直隱藏在高公館做高淩霨秘書的李大波,得以留在天津,還做他那份工作。

  正因為今天是接交的日子,李大波辭別了楊承烈,便提前趕到三馬路把口那座高門樓深宅大院的高公館。

  北上房屋裡,八十多歲的高淩霨,剛被僕人叫醒,兩眼惺忪,兩腮松垂,亞麻似的鬚髮紮蓬著,聽差扶他披衣坐起,正倚在暖閣裡喘氣,這位當年李鴻章北洋大臣衙門的老官僚,頭腦已有些昏憒,日本人請他出來維持局面,他以為民國以來閒置多年如今又恢復高官爵位,所以上班理事,從不延誤。在僕人的幫助下,給他穿好了寶藍色的洋縐長衫,黑紗羅的馬褂,頭戴一頂紅算盤疙瘩的黑緞子帽盔,裝扮起來,活像從棺材裡走出來的一具僵屍。他仔細洗過臉,戴上假牙,刷好那一把銀白的鬍子,胸前掛上象牙胡梳和裝著鼻煙的內畫壺,才開始吃那頓盛豐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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