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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時鐘一遍一遍地敲過,王媽媽做著針線活,時不時地打著盹兒。時鐘打過12點以後,王媽媽突然激靈了一下,困盹兒完全消失了。她看了看紅薇,仍然坐在那裡,兩人都打著哈欠,互相望著,彼此都不敢說出那不祥的揣測。紅薇再也坐不住了,她焦急地在屋裡走來走去,一驚一詫地聽著門外的響動。

  連日來,敵人在「強化治安」,「整肅思想」,風聲很緊,不斷有人被捕,戶口也查得很嚴,每晚都有宵禁。可是李大波因為工作,要在晚上出去聯絡人,找人接頭,開宣傳會、小組會,不能留在家中。許多工作都要靠黑夜的掩護去做。晚飯後他出門的時候,紅薇和王媽媽都要照例囑咐他早點回來,他連連答應著說:「放心吧!我一會兒就回來!別惦記我。」

  但是,他卻不曾回來。紅薇心裡默念著,但願他是因為戒嚴留在外邊了;但轉念一想,作為偽省公署的秘書,他是有「特別通行證」的呀!……這真是凶多吉少了。

  她們溜溜地等了一夜,他也沒有回來……

  李大波在7點鐘走出家門,想去楊承烈那裡談工作,剛走出不遠,一穿過天緯路,他便發覺身後有人跟蹤。為了試驗他的感覺是否準確,他加快了腳步,那人也加快了腳步,他迅速過了金鋼橋,想混到人群裡走失,但那尾巴竟然沒甩掉;他只好在東北城角躥上一輛電車①,誰知那個特務也跳了上來,把住後門。車上擁擠,李大波在東南城角那一站,從前門跳下電車,可是那個盯梢的人在後門也跳下車去。李大波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想通過日租界的旭街,進入法租界①躲避,以便脫身。正在這時,那人瞄準了被追蹤的人,緊跑了幾步,伸手抓住了李大波的衣領,然後拍著李大波的肩膀,嘿嘿一笑齜著一口細小的白牙說:「喂,李先生,久違啦!你讓我好找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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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解放前天津的電車不分「路」,而用不同顏色的牌子來分線路,有紅、黃、藍、白、綠等牌。老天津衛的人都很熟悉。

  ①當時,日本還不能進入英法租界捕人。除非事先協商好。

  李大波一個回手,掰開了揪住他脖領的那只手,抬頭看這人一眼,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猛吃一驚:原來是曹剛!

  「哈哈,老兄,少見啊!你還認得在下是誰嗎?」曹剛摘下墨鏡,帶著得意洋洋的神氣,眨動著他那一對小耗子眼,獰笑著。

  李大波屏住心跳,強制自己鎮靜下來,故意裝出生疏的樣子說:「先生,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得啦,你別再裝洋蒜了,」曹剛冷笑兩聲,「章幼德,扒了你的皮,挫了你的骨頭磨成灰,我也認得你!你差點給我送進狗肉櫃子裡去!」

  「豈有此理,無理取鬧,你糾纏什麼?!」李大波拼出全力把曹剛推了個趔趄,摔到遠處,來了個大馬扒,嘴啃地。他乘勢飛跑起來。

  他一口氣跑過旭街,鑽進南市。這裡是天津衛有名的「三不管」,人稱這裡胡同有三千,妓院有三百,此時正是華燈初上,各妓院門前爭相掛出彩燈、花名牌、大照片,鴇娘和「茶壺」正站在門燈下招攬嫖客。這時人潮如織,南市大街過往的人流,摩肩擦踵,打頭碰臉,李大波一下鑽進人群,然後溜進廁所,進行快速化妝。打開他拎著的手提包,把他隨身帶著的仁丹鬍鬚,沾在人中上,戴了一頂貝雷軟帽,換了一件銀灰色派力絲的西服上裝,戴一副深茶色眼鏡,等他從廁所走出來時,儼然是一位日本銀行高級職員的派頭。

  恰在這時,曹剛爬起來,也正直眉瞪眼地追到南市里來。李大波在不遠處的人流裡望見他用兩手撥開人們跌跌撞撞、慌慌失失地小跑著,伸長脖子,搖晃著腦袋東瞅西看地尋找著,李大波一個閃身走進一家叫「紅玉書寓」的妓院,這次幾乎是擦肩而過,曹剛竟沒能認出李大波來,這次尋獵,他只好失之交臂了。

  李大波進了妓院,胡亂溜進第一間屋子,就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哭得腫著紅眼泡,一見進來個男人,嚇得躲在牆角裡。鴇娘跟著進來,陪著笑臉說:「客官,您請。這姑娘是我才從出美女的勝芳鎮買來的,是個『雛兒』,還沒接過客。是『開苞①』過夜,還是打打『茶圍』,都隨您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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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開苞,即處女第一次失身接客,這比平常的價格要貴上數倍。

  李大波想了一下,便說:「隨便喝杯茶,歇歇腳兒。」「那好,」老鴇娘說:「小荷花,別哭喪著臉,換個笑模樣,好好地給我陪客,要是你伺候不周,得罪了我的主顧,小心著讓你蹲黑屋,吃我的皮鞭了!」這時,門外傳來吵嚷聲,接著是一串罵聲:「媽拉個巴子,鱉犢子,你敢擋著老爺的道兒?老爺是來搜人的……」

  李大波在屋裡聽出是曹剛的聲音,不由心裡一驚,在內心籌畫著是這樣化妝硬挺過搜查還是第二次逃跑。有經驗的鴇娘,這時快速迎到門口,她三十出頭,長得歡眉大眼打扮得十分俏麗,有些妓女還不如她富有肉感和魅力,所以常有嫖客叫她的條子,她自己也經常接客。

  「哎喲,我以為是誰?原來是曹大官人,曹科長呀,您可是咱的老主顧啦,幹嘛今個這麼氣哼哼的呀?」老鴇娘挽起曹剛的胳膊,就向大客廳裡走。

  曹剛氣急敗壞地說:「我是在逮一名共党逃犯,可是他還橫攔豎遮的,我怎麼不來氣!」

  老鴇娘一聽這也嚇壞了,她生怕這影響生意,便死拉活拽著說:「哎喲,你一說逮什麼共產黨啥的,快把我的魂兒都嚇跑了。他是我的『插杆兒①』,您沖著我的面子,別跟他致氣!說實話,我們這地方哪敢『窩匪』呀!沒那宗事兒!您可別找詞兒砸我的飯碗呀,您可別忘了,是我們這些下處交的稅,才養活著警察局和你們,要是把我們的生意攪壞了,納不了稅,您吃誰去呀!來,走吧,我找個頭牌姑娘陪陪您,白天就『拉鋪』②,我保准不要一個大子兒!奉送,還不行嗎?」鴇娘一個勁兒賣俏撒嬌,纏磨著曹剛,硬把他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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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插杆兒」即妓院對姘夫的俗稱。
  ②一般的嫖客在夜間過夜,白天性交,行話稱「拉鋪」。

  院裡很亮,泡子燈照得通明,李大波從窗玻璃裡把這一切都看清楚了。他定了定神,喝了一杯清茶,便按價擱下打茶圍的份子錢,還是那套化妝,趕緊走出了「紅玉書寓」,終於甩掉了這個盯梢的尾巴曹剛。

  這時,電車已經收車,李大波只好走回家去。聽到拍門的暗號,紅薇和沖盹兒的王媽媽都驚醒著來開門。紅薇乍一看到來人這副打扮,倒嚇得一怔,連退兩步。

  「別怕,是我。」

  紅薇把手掌放到心口窩上,長出了一口氣。

  「哎呀,你可回來了!我的心都提到嗓口眼兒上啦!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呀?」

  「別提了,真倒楣!快給我一碗水喝。」

  紅薇遞給他一杯溫開水,他一口氣喝下去,然後才說:「碰上了曹剛這小子盯梢,好不容易才把他甩掉。」於是他簡短截說,把剛才經歷的險情學說了一遍。

  王媽媽在屋角裡沖著觀世音菩薩雙手合十禱告了一會兒,便到小廚房去給李大波熱飯菜。

  紅薇經過這一陣虛驚,精神一直還沒鬆弛下來。她沉思了一會兒,便說:「大波,我忽然有個想法,天津這兒有艾洪水和曹剛,是我們的死敵,工作環境太險惡了,有時可能是無謂的犧牲,我們是不是把這些實情向組織上說明一下,把我們的工作環境換一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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