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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所以我說,與其焦土抗戰,不如奉行和平。我以為『如日本提出議和條件,不妨害中國國家之生存,吾人可接受之,為討論之基礎』①……」

  這次,憋了很久的蔣介石,實在忍不住了,他板起臉,為了表白他的悲壯決心,用尖細嗓音說一口浙江藍青官話,沖著汪兆銘幾乎是喊叫起來:「我的汪副總裁!你聽好,『我們決不是不想與日本和平。但是,迄今為止,日本的要求是貪得無厭的。開始日本要滿洲,我們滿足他們的要求,但接著又說要華北,如果這些任其得到滿足,他就會要華中、華南了。我再說一次,日本的要求如果僅僅局限在滿洲,那我也可以負責和日本合作。然而,誰能夠保證日本的要求有一定的限度呢②?』你能保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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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括弧內所引證的話,為1938年10月22日汪兆銘對路透社記者發表的談話,原載《申報》。
  ②括弧內為蔣介石在大本營會議上一次講話摘錄。只略作兩處變動:即華中原文為上海、華南為廣州。

  在第一次《近衛聲明》、日本當局發表了「不以重慶為談判對手」之後,汪兆銘的氣焰似乎更盛了。有一次會後他和蔣介石兩人在一起吃工作午餐,汪兆銘突然向蔣介石發起了交鋒,他用責備的語氣聯珠炮似地說:「蔣先生!使國家民族瀕於滅亡,國民黨責無旁貸,我等應迅速連袂辭職,以謝罪於天下!」

  蔣介石氣得把筷子一摔,面紅耳赤地反駁:「汪先生!我看你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吧?要按你那麼說,我等若是辭職,究竟誰來負政治上的責任?是請出延安的毛澤東嗎?是拱手把領導權讓給共產黨嗎?啊?!」

  他們邊說,邊隔著飯桌廝打起來。要不是值星副官進來勸架,他倆准像一對公雞鬥架那樣,互相把頭髮揪掉。他們的午飯沒有吃完,就都各自散去。

  他回到家來,像往常一樣,事無巨細都向他老婆彙報,實際上這個醜女人一直是他的高參。

  「精衛,你太不冷靜了,有話可以憋在肚子裡,何必這麼明說,讓蔣光頭抓住把柄?你可小心他手下『軍統』的那個戴笠,說不定會打你的黑槍!」陳璧君連勸帶說,她到梅花格子的文物架上抱來兩個椰子殼兒,那裡面盛著圍棋的黑白子。她想哄著他玩玩,便提議:「別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陪你下一盤棋吧,給你解解悶兒,寬寬心。」

  棋盤剛擺好,還沒走幾個子兒,就來了客人。

  「白天我們剛見過面,在一塊兒開會,晚上他又來幹什麼?」汪兆銘疑惑著說,他指的是周佛海,「這人早年參加過共產黨,不久就叛到國民黨這邊來,還寫了《三民主義之理論體系》,我有點瞧不起這號人,甚至還有點厭惡他……」「還是見見他吧,」陳璧君顯示著足智多謀地說,「他來你如不見,怎麼能刺探虛實呢?」

  「對,還是太太高明。」

  「請他們進來吧!茶水伺候。」陳璧君吩咐著僕人,下了這道指示。她把棋盤推開了,準備隨她的丈夫一道參加會見,以便幫他出謀劃策。

  周佛海在門房第一傳達室等了半個多小時,心裡有些嘀咕,又有些不快。他不時在收發室裡來回踱步,搖著他那戴著大眼鏡、肉球般的腦袋。李大波心裡很納悶兒,周與汪同屬「低調俱樂部」①的台柱,何以這樣遲遲不見?正在他尋思的時候,汪的親信秘書曾仲鳴快步地小跑著從裡院出來,一鞠躬說:「對不起,副總裁微有小恙,有些低燒,耽擱了,現在他已起床了,請您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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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低調俱樂部」,是與「高調俱樂部」相對而言的,是指對日戰爭的兩種論而言的。前者認為「戰必敗」,後者則主張「必須抗戰」。

  李大波跟在董道寧的後邊,走進第一道院落。這是建築在山坡上的一座石頭宅第,花崗岩的房屋隨坡而上,形成自然的樓房格局。雖然已是冬季,但山坡樹木青翠,他們走進二層院沿石階而上時,棲息在樹上的鳥兒,似乎受了驚擾,發出一陣悅耳的鳴囀。

  汪精衛穿著一件極薄的絲棉綢子對襟中式棉襖,在小客廳接見他們。陳璧君改了主意,躲在客廳旁的一間耳房裡監聽。

  周佛海跟汪兆銘做過一般性的寒暄後,立刻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他倆是剛從那邊過來,」他泛泛地指了指董道甯和李大波,「他們見了日本的高層決策人,寫了一份報告,日本朝野上下都擁護您這位党的元老出山,去收拾局面。

  ……」

  汪精衛驚得目瞪口呆,翕著嘴巴,眉尖挑得很高,八字眉更顯得往下耷拉了。也許因為周佛海的過分坦率,倒使這位長期在變幻無常的官場富有經驗的黨魁,暗自起了疑心。「周佛海這個肉球,跟蔣的關係,素來莫逆,所以才在黨內讓他爬上秘書長和中宣部長的職位,由於我跟老蔣發生了口角,這小子八成是蔣派來試探我的吧?」這樣一想,他有了戒備,決定先用打官腔的辦法來應付。

  「您看看這份材料就知道日本對您的出山是多麼熱切盼望了……」

  汪精衛開始拿起材料看。然後又仔細考問了許多細節。董道寧口若懸河地有問必答,李大波只是用心地聽著。這是他出乎意料地能夠見到國民黨中極右派的最高代表人物,由於十分警惕,便有些許緊張。他身上的每根神經可以說是全都繃緊了。

  汪精衛看完材料,又問完疑竇問題之後,把那疊書面彙報放到沙發前的茶几上,竟沒發表一句未置可否的話。

  「您看怎麼辦?這材料我還沒送給總裁,我是想先請您過目,我願聽您的吩咐。」周佛海企盼地說。

  「這小子是釣魚吧?」汪精衛心裡這樣盤算著,那張白皙的臉上沒露出任何表情,他故意表現出冷淡的神態,冷冰冰地說:「周部長,依我看這份材料首先應該拿給蔣總裁親自過目。」

  這回答也使周佛海大出意外。他來時抱著那麼熱望的心情,而汪精衛的冷淡態度,不啻是在炭火盆上潑了一瓢涼水,使他有點失望和感到悲涼。

  平時那麼愛講演、每會必發言,而說起話來又滔滔不絕的汪精衛,這時緊緊閉住他那兩片鮮紅的嘴唇,一反常態不再說話。屋裡寂靜得有根針掉下來都能聽得見。這是無聲的逐客令。

  周佛海心裡有些委屈,便站起身說:「好吧,那我就按您的指示呈送蔣審閱……不過,我必須誠懇地向您建議,日本政府和軍部都如此器重您,機會不可失掉……他們很著急,急於要得到可靠的負責的回音,以便進行私下秘密接觸、具體協商……他們不會等得很久。因為華北的王克敏,南京的梁鴻志,都巴不得覬覦這個最高位子呢……據瞭解,吳佩孚這個老棺材瓤子,正在招兵買馬,收編土匪隊伍,準備東山再起,跟土肥原掌握的『對華特別委員會』搭上了鉤,土肥原正力保吳出山組織『中央政府』呢。不要讓這個老軍閥搶了先……」說罷他起身告辭。董道甯和李大波也隨著站起身。

  「我有些感冒,不遠送了。」汪精衛雙手抱拳,向周佛海說。

  他送客到客廳門口。

  「請您留步吧!」

  李大波隨著怏怏不快的周佛海,急忙出了山城式的宅院,坐進汽車。周佛海把頭一下靠到沙發座背上,用湖南的土話罵了一句:「媽媽個屄喲!真晦氣!」

  第二天一早上班的時候,周佛海帶著那份材料,隱瞞了他先去會見汪兆銘的情況,自己親見蔣介石。

  蔣介石在辦公室單獨接見他。他做了有關日本方面意圖的彙報。蔣介石自然沒忘記高宗武違背他的意思從香港私自去東京的事。他為此事罵罵咧咧地扔出來一串上海灘流行的髒話。等他稍微消了氣,周佛海便低聲下氣地說:「總裁,您看這件事怎麼處理?還繼續接觸嗎?」

  蔣介石反剪著手,緊鎖淡色的雙眉,在寬大的紅木地板上來回踱步,陷入了思索。他突然停止腳步,憤憤地說:「好嘛,他小日本兒可以不以我為談判物件,那,我蔣某人可就不客氣地抗戰了!這是他們逼我這樣做!佛海,你替我把佈雷給我擬的紀念周集會上的發言,向報界透露一下,這也算是我旁敲側擊對《近衛聲明》的回答,」他在資料夾裡,拿出了一張發言稿複述著:「要這樣有點氣派地說:『中國抗戰前途日益光明,在各條戰線上的中國軍隊,已退到山區,能阻止日軍的進攻,形勢更對我方有利。主要是抗戰已使全國統一,國民團結,任何強大的敵人都無足畏懼』……至於日本擁汪另立傀儡中央的事,要嚴密封鎖消息,不要洩露一個字,更不能透露出是我派人去香港跟日本人進行秘密談判的,你聽清楚了嗎?一旦我查出有洩密行為,我要毫不留情地槍斃他!到那時可別說我蔣中正不講面子!你知道嗎,這主要是怕共黨和那些所謂的知名民主人士,抓我的小辮子,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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