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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夜已經很深了。外面刮著呼嘯的北風。從河灘那兒不時傳來因寒冷而堅冰的坼裂聲。紙糊的木格子窗戶上,為了防寒和怕燈光外泄,掛了厚厚的稻草苫子,用繩子墜著半塊磚。

  「你沒有出意外,這就是萬幸,」王媽媽倚在炕頭上,也安慰著紅薇,「萬順不會申斥你,你放心吧!」

  「這都是小事,要緊的是必須向黨彙報,以免出別的差錯。」王萬祥慢聲細語地說,又緊著吸兩口煙,「明天把對面的小東屋收拾好,你和我媽就住在那屋,你暫時哪兒也別去,就在屋裡貓著,我先去彙報。還有另一層緣故,如果組織上不知道,又正趕上大波回來,冒冒失失地先回你們那個家,還不讓蹲坑的特務等上嗎?」

  紅薇吃驚地張著嘴,嚇得顧不上哭泣了。她急得拍著大腿說:「哎呀,真是的,遇事我倒糊塗啦,也不知他現在在哪兒,沒法兒通知他,這可怎麼辦哪?」

  「所以得彙報呀,組織上自然會想辦法知會他的……天不早了,逃出來就不易,睡覺吧,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

  那天夜裡,紅薇和王媽媽跟萬祥的一家都擠在那條土炕上入睡了。鳳娟知道他們回來了,睜了睜眼,瞧了瞧他們又翻身睡著了。她每天要從河灘步行到小劉莊的棉紡廠去絡線,一天往返要走幾十裡地的路程,實在是太乏累了。紅薇在鍋臺上搭了一塊木板,鋪了草苫,她就睡在那裡。但是她滿腹的心事,從小又有擇席的習慣,所以她一直躺在那裡沒睡。

  見景生情,她想到她十二歲那年的復活節——也就是被理查拐騙來的第二年春天,因為淘氣,帶著景山公館附近的鄰居家小孩兒——小牛子、黑妞兒、小臭臭、小樂子,到教堂的後院去逮鴿子、掏鳥蛋,一下子竄出了一條花蛇把她的太陽穴咬傷了,她從木梯子上摔下來,送進了協和醫院,後來她的病又轉了傷寒,最後她被王媽媽帶回河灘的家,她就是在這間茅屋草舍裡養好的病,從死神手裡奪回了那條小命,才沒落到雷曼醫生手裡做細菌試驗品的。她又記起她和魚兒用一塊破木板,釘上兩根鐵棍兒,自製了小木排,多麼快樂地在結了冰的河面上飛也似地滑著,有一次差點兒掉到冰窟窿裡。

  她還記起夏天,她和魚兒站在河邊上看著鸕鷀扎猛子逮魚,他們在岸上脫下小布衫兒飛跑著捕捉蜻蜓,站在淺灘的濕泥裡撈螺螄……但這一切都使她想起了李大波,就是在這間茅草小屋裡,給了她人生最甜蜜的愛情,奠定了她的幸福婚姻。沒有比今夜她更想念他、更惦記著他的了,一個最揪心的問題,魂牽夢繞地糾纏著她:「唉,大波!你現在究竟在哪兒呢?你是否平安?我理解你不能跟我取得聯繫……可是我多麼記掛著你呀!只有你回到我的身邊,我這顆懸揣不安的心,才會放下來……」

  凜冽的寒風仍舊在肆虐地呼號,從新開河對岸法政學院高牆裡的樹林深處,傳來了鴟鵂鳥令人害怕的叫聲:「嘎,嘎,哈哈哈……」

  從法政橋那邊,又飄過來敵人鐵悶子車警笛的怪叫聲,嗚,嗚嗚……她恐怖地想著:「敵人又夜裡出來逮人了。真煩人啊!這淪陷區漫漫的黑夜可真長呀!……」

  正當艾洪水蹲坑、方紅薇搬家轉移的時候,李大波隨著董道寧從上海乘「加拿大皇后號」輪船早已來到香港。到港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人等在他們下榻的「黃玫瑰旅館」門前,從汽車的玻璃窗縫裡,給高宗武塞進一張小紙條來。他打開一看,上寫:「校長追查去東瀛事,萬不可歸。」他嚇得臉色發灰,立刻大口吐了血。再找那人,早已無影無蹤。他猜測這一定是軍統內部知密、又跟他是知己的人,才特來給他送信。他明白他雙手空空、又擅自去了東京,回去之後勢必遭到逮捕或監禁。他便以舊病復發為由,住進香港的一家私人醫院,決定不回重慶。

  董道甯把高宗武安置好,便和李大波日夜兼程,水旱並舉,趕往重慶。一路上,李大波精心地記住那些往來淪陷區和重慶之間秘密的交通小道。特別是在河南與安徽交界的界首,彼此過路,雖有盤查,但好像達成一種默契,各自往返,欣然放行。日方和重慶誰也不糾纏誰。

  跋山涉水,一進入重慶,他倆便驅車直接來到海棠溪畔周佛海的官邸。那時已是黃昏以後,整座山城大放光明。大街、商店、戲院、舞場,熙熙攘攘,歌舞昇平,幾乎看不見一點戰爭的跡象。只是軍人的汽車往來如梭,中央政府遷來,重慶的街頭比過去人更多更熱鬧罷了。

  周佛海在客廳裡接待他們。董道甯先把李大波介紹給他。

  「這位是章幼德先生,滿洲的首富,張景惠的親戚,上海的可靠朋友給介紹的,幸虧有他,他除了給咱整理材料外,還幫助照料高司長,不然的話,簡直到不了香港。給您,這是書面彙報,這是高司長寫給您的信。」

  周佛海今晚沒有宴會,也沒有出去尋歡作樂。自從他派出手下兩員大將前往香港、日本接洽所謂「和平方案」以來,他便心懸兩地、坐臥不安地每天等待佳音。有一次他去參加蔣介石召集的大本營會議,就有人私下裡告訴他,蔣已叫陳佈雷追問高宗武去東京的事情,他很怕追到他的頭上,所以那天的會議,他坐的席位離蔣介石最遠。現在見董道甯回來、高宗武留港,他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現在聽董道甯介紹李大波的簡況,便向他客客氣氣地點點頭,伸一下手,給他指一下座位。李大波已克服了進入重慶時的精神緊張,便不卑不亢地坐到椅子上,準備仔細聽他倆談話。

  周佛海穿著藍緞子寬大睡袍,戴上度數不深的花鏡,一目十行地流覽那份寫好的材料。他倆喝著茶,靜靜地等待周佛海看完材料。

  「好!你這趟沒有白去,」周佛海看完把材料放到桌上,操著湖南口音說,「你覺得日本軍政兩界對倒蔣扶汪是很堅決的嗎?」

  「是的,我和高司長曾會見過板垣陸軍大臣和近衛首相,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很希望汪兆銘副總裁出來組織一個中央政府。」

  周佛海沉思了一下,看看牆上的掛鐘,剛八點半,便說:「走,咱倆去見見汪先生,我打算先把這材料拿給他看,看他有什麼表示。」

  他趕忙脫掉睡袍,換上中山裝。又叫聽差的通知備車。董道寧幫他穿上薄呢子大衣,戴上禮帽,抓起那疊材料,就往外走。

  董道甯對李大波說:「你先在這兒等等,我們去去就來。」

  「不,我改了主意,材料既是他整理的,如果汪先生想問的更詳細,他可以做補充,一塊跟著去吧!」周佛海站在前廳的過道裡這樣吩咐著。

  於是他們三個人一同上了車。李大波心裡真是又驚又喜。他一點兒也沒想到他會得到這樣的機會,直接面對這麼高層次的跟敵人秘密勾結的具體活動細節,這是千金難買的絕密情報。但是儘管他心裡為此高興得心花怒放,他還必須十分謹慎地裝出既若無其事又奉公守法、不苟言笑的沉靜踏實模樣。汽車穿過燈明如晝的鬧市,朝歌樂山麓那方向駛去。

  當僕人報告周佛海帶著兩位客人求見的時候,汪精衛那白皙的臉上,多少呈現出有點驚訝的表情。他那兩隻稍圓的大眼,很快地眨動個不停,兩道烏黑的八字眉,眉梢兒更顯得下垂了。他正和他的夫人陳璧君——一個極醜的、但是門庭顯赫、娘家非常闊綽的黑臉胖女人,坐在桌旁對弈。這個曾經是廣東番禺一個多子女家庭出身、翩翩美貌小生的汪精衛,一直是著名的親日派。

  由於全國人民抗日的呼聲高漲,他只有蟄居在這個幽閉的大宅院裡。他是一個野心勃勃、領袖欲極強、政治上反復無常的政客。國民黨軍隊的節節敗退,使他為前途渺茫而苦惱。他在國民黨內為爭奪領袖地位而和蔣介石明爭暗鬥。但近來他忍不住跟蔣介石進行唇槍舌戰。思想激烈交鋒的結果,他跟蔣介石的關係惡劣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今天白天他參加了大本營的論證例會,他居然拍著桌子口飛白沫地質問:「我請問:如果像長沙那樣放一把大火,化為焦土,就萬事休矣!如果像長沙那樣燒掉戰區內的一切物資,我們又將以何處的物資去抗戰呢?」

  蔣介石紅著臉,梗著脖子,沒有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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