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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周佛海回到公館來,立刻就把董道甯和李大波幽閉在他的宅院裡,不許他倆越雷池一步。李大波鬧不清原委,頗費了一番腦筋思索。在天津與上海時,原定如可能,要把這份情報設法送到紅岩的秘密聯絡點、曾家岩八路軍辦事處,或是新華日報社,李大波也就裝扮成工作人員,隨著周恩來的往來班機,回到延安。但是現在情況全都突然改變了,他甚至連逛重慶的大街、登峨嵋山遊覽都辦不到。他真有點心焦如焚。這裡只有兩份官方大報:《中央日報》和《掃蕩報》,上面連日軍進攻的消息都閃爍其辭,甚至日軍在大鵬灣登陸向廣州進軍的消息,都寫的含含糊糊。他每天只有看這些報紙消愁解悶,排遣心事,但他感到一點也得不到軍事形勢的要領,而且其它的文章,也都極其枯燥乏味。

  幸好董道寧對他說:「章先生,你不用擔心,更不必愁眉苦臉的,咱倆且躲在這公館好好休息一陣,能吃能喝,把身體保養好,你等著看就是,還有大事讓咱去幹哩!你別看咱倆囚在公館裡,這是『胖子』對咱的一種保護性措施。你初來乍到,不瞭解這大後方情況,『軍統』可著實厲害哪,動不動就打黑槍,連蔣夫人手下都有自己的偵探網。讓我給你講兩段笑話吧,你聽了會覺得解悶兒。總裁在上海做經紀人時,曾經從煙花柳巷弄了一位壓寨夫人叫陳潔如。後來總裁從軍從政,為了跟咱的孫中山總理攀上親戚,就追上了宋美齡,自然就甩了陳潔如。可是他倆藕斷絲連,還暗中有勾搭。這件事讓夫人的密探知道了,宋美齡得了這個密報,立刻就奔到住處,拿到一雙陳潔如的繡花鞋當憑據,問得總裁張口結舌。還有一回,是發現在山中有一處白色的別墅,總裁就在這裡金屋藏嬌,那年輕貌美的姑娘偏巧也姓陳,傳說是陳果夫的堂妹。夫人得知後,醋性大發,她氣衝衝地沖進辦公室,抄起一方硯臺就砍,結果把總裁的額頭砍了一個大窟窿。偏趕上不久召開國民黨中央常委務會議,總裁只好頭上纏著紗布去參加會。哈哈哈……」

  李大波其實對這並不感興趣,但他也不得不哈哈大笑一陣。

  事情發生了急遽變化。周佛海走後,陳璧君便從小耳房走進客廳。剛才進行的談話,因為是一板之隔,她聽得清清楚楚。她走近汪兆銘身邊說:「精衛,你怎麼對周胖子這麼冷淡呢?你的態度已把他拒之於千里之外,依我看,他還是很誠懇的。」

  「可是我懷疑他是奉蔣之命來試探我的。」

  「以我看未必是如此。因為他平時認為中日戰爭是戰必大敗、和未必大亂的觀點上,跟你的認識是一致的。他得知日本對你抱著這麼殷切的希望,所以才冒死先把那絕密的材料拿給你看。你是不是辜負了他這番好意?!」

  「有可能……」汪兆銘在屋裡反剪著手,踱著方步,來回走著。

  「精衛,我以為作事三思而行是對的,但是大丈夫成事,卻在於他比別人有勇,有膽識,毅力超人,這才能幹別人所不能幹的大事,因此,抓住時機是最重要的關鍵。這是不是鴻鵠將至?」

  汪兆銘站下來,喝著濃釅的鐵觀音茶。今夜他不打算睡覺了,他要認真地對待這件事。他要花一番腦筋,深思熟慮,然後果敢行動。他想起自己的大半生。小時候他是那麼貧窮和羸弱,20歲孤身飄洋過海,到日本留學,這期間天賜良機使他結識了孫中山,並加入了孫文的革命党,流亡於南洋。越南的熱帶雨林,新加坡的柏油馬路、印尼的千島水鄉,都留下他的足跡。1910年他企圖炸死清朝的攝政王載灃,在他埋伏的銀錠橋被捉,判了死刑,要不是遇見辦案的肅親王善耆憐惜他,早就成了刀下鬼,他被下了大獄。宣統三年,即他入獄的第二年,辛亥革命成功,他被幸運地釋放,活著走出監獄,從此便開始了他那延宕曲折的政治生涯!

  但其後他遇到了先抓槍桿子、握有實權的蔣介石的鉗制,屢屢發生摩擦,多次下野外遊,總是鬱鬱不得志;又因為他在日寇發動「九一八事變」後,乃至出現所謂「華北自治」中的畸形胎兒——殷汝耕偽冀東政權後,他還不斷發表對日和平的言論主張,1935年在他剛走出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的會場大門,就遭到了一群暴徒的武力襲擊,他懷疑是蔣介石雇下的殺手,他幸好受了一些輕傷,但他的心理方面卻受到了十分沉重的傷害。嚇得他只好出國躲避。在盧溝橋事件爆發後,蔣介石才再度與他合作。但最近在《近衛聲明》後,他倆意見相左,爭論不休,以致達到白熱化程度,關係非常緊張,他不得不提防蔣介石故技重演,暗中給他一槍。

  回憶了這些以往的舊事,他憤憤地想道:「我是党的元老,他蔣介石算個什麼狗屁東西!我在日本追求救國之術、蹲大清帝國監獄時,他蔣介石還在上海嫖窯子、賭大錢、做股票經紀人,過著放蕩的生活,當浮浪子弟、花花公子哪!我玩不過這王八蛋,比他差的手段,只不過是我還不像他那麼流氓,懂那麼多黑社會的鬼點子罷了!」他越想越生氣以致抱怨起孫中山來,「哼,如果說孫先生這一生革命中有失誤的話,最大的失誤就是看中了蔣介石!」

  陳璧君的目光追隨著他,然後停留在他那張憤怒的臉上。

  她慫恿著問:「你考慮得怎麼樣啦?你以為我說的那番話有幾分道理嗎?」

  「是的,我想定了,」他突然停住腳步,站到屋子中央,高高地伸出手臂,從空氣中劈下來,像他每次演說那樣激憤地說:「璧君!為什麼憑我汪兆銘的資歷、才幹、聲望,總要在這個一肚子髒心爛腸子的大流氓蔣介石的手下討生活呢?我已經看出來了,在強大的日軍進攻下,逃到大山裡躲著,憑他的軍隊是絕不能打贏這場戰爭的!與其戰敗後和,莫如現在實現和平。啊,既然友邦對我如此器重,我何不自己獨撐一個局面,實現我的主張、我的報負?!好,那我就幹!就索性出山!」他的臉,由憤怒漸漸轉向興奮,兩隻大眼也閃出了光輝。

  「不過……」他又猶豫了,「既然上次我已把周胖子拒之門外,那麼現在又怎樣轉圜呢?」

  陳璧君高興地握緊雙拳,揮了一下說:「有啦!你主動給他打個電話,問他一下蔣看了彙報,有何反映?然後約他到家來談……」

  「啊!我的夫人!你不愧是我的高參!你總是在我最需要幫助、委決不下的時候,給我出謀劃策……」他激情地握起了陳璧君胖胖的像兩個發麵饅頭似的雙拳。然後,他步履矯健地走進他的宏大辦公室,抓起了電話。

  周佛海正在愁腸百轉的時候,突然接到了汪兆銘打來的電話。他立刻變得精神抖擻了。已是深夜,他披著睡袍,來敲客房的門。

  李大波和董道甯從夢鄉裡被叫起來。他倆過了兩天吃飽就睡大覺的禁閉日子,李大波雖然表面上鬆弛,但內心非常焦慮,真是度日如年;董道甯白天不能在外面閒逛,晚上又不能去尋歡作樂,不免牢騷不滿,但也只好硬著頭皮耐著性子忍受。忽然他們聽到周佛海說:「快點,快起來穿上衣服,到汪公館去!」

  「怎麼,現在深更半夜就去?」董道寧詫異地問。「現在還算晚?!人家十二圈牌還正打得熱鬧著哪!快點,他回心轉意了,咱要趁熱打鐵!」

  李大波趕快穿衣服,他現在心情好多了,他暗自在心裡思忖:「偽裝的序幕演完了,大戲的正文就要開篇了。毫無疑問。」

  他們匆忙地坐進汽車,一直開到山麓下的汪公館。

  今夜的氣氛和那天迥然不同。一進客廳就聞到了一股煮咖啡的噴香味道。果然,奶油盤花的洋點心、葡萄乾的布丁、松子仁和香榧子都在沙發桌上擺好了。陳璧君也笑眯眯地參加了會見。

  「來,佛海,今天我們要好好地談一談……請用小吃……

  二位也請隨便用……你們喝咖啡,還是喝『奧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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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奧朗」,即中國烏龍紅茶的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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