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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不但沒抓著他,他倒抓住了我!」曹剛氣呼呼地把在通州的遭遇說了一遍,「哎,那次我差點去見閻王爺!」

  土肥原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兒,激動地把手關節弄得嘎吧嘎吧直響。他嘆息著說:「說實話,共黨問題才是我帝國的心腹大患。只要我們佔領一個地方,他們隨後也就到了。所以,我已經向大本營建議,應該停止進攻性的戰鬥,停下來進行掃蕩,撲滅共匪,保障治安。不然的話,我軍推進得越快,他們佔領的地方越多,蔣介石也應該看到共軍日益坐大,對他更是不利,他應該和我們攜起手來,共同剿共才是正辦。克柔,這一點我請你無論如何要把我這個口信兒捎到,這才是我最為關心的。」

  曹剛點著頭,然後關心地問道:「『鳥工作』有進展嗎?」土肥原搖搖頭說:「這個老塞嘎嘞①!簡直就是個塞嘎嘞!他的工作很不好深入,他狂妄自大,每次見面總向我發表一些無知的怪理論,他甚至說:『共產黨的黨綱宗旨就是共產共妻』!還自我吹噓:『我很早以前就公開表示過堅決反對共產黨。』又滔滔不絕地說:『本人以均產主義去頂住共產黨所信仰的共產主義,以振興禮教去撲滅共妻主義』,真有點可笑,我真感到是否我選錯了物件。唉,你是我的心腹,這苦衷我只能跟你叨嘮叨嘮。」他結束了日本話,改用中國話,看了看艾洪水說:「算了,不提我這一段兒啦,還是商議商議如何捉捕這個共党分子吧!啊呀,逮了他這麼些年,居然還沒逮著他,他也真成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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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語中「雞巴」(男性生殖器)的發音。

  土肥原叫進一個守在客廳門外走廊裡的勤務兵,吩咐他拿一點酒來。不一會兒,就用託盤托進來幾瓶上等的白馬牌法國香檳。

  「來,曹喪,艾喪!讓我們來慶祝一下吧,」土肥原很想輕鬆一下疲勞的神經和沉重的心情,舉起高腳杯笑著說:「首先慶祝曹喪化險為夷,我想不到你經歷了這麼大的危險,現在危險終於過去了,乾杯!」他一仰脖兒,一飲而盡。

  又倒上了第二杯酒:「來,艾喪!這一杯好酒是慶祝我們再度合作,乾杯!」

  兩杯酒下肚,他輕鬆多了,像斧鑿似的頭痛已緩解了許多。他邊用尖厲的牙齒撕扯著日本的幹魷魚片,不由得打開了話匣子。

  「曹剛君,你還記得吧,那是1935年的9月底,我從關東軍司令部彙報回到天津,那時你就隨在我的左右。關東軍司令部命令我最遲到11月底,要對宋哲元的工作——也就是『狐工作』①,必須搞出個頭緒。我的天,只有一個月的工夫,而宋哲元又探頭探腦,想吃怕燙!我向多田將軍彙報關東軍這項命令,他甚為不滿,處處掣肘,我只好背著他到北京去執行這項命令,11月中旬很快就要過去了,而宋哲元的工作很不順手,我多麼著急呀!……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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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狐工作」,即「竹機關」對宋哲元的工作代號。

  「那怎麼會忘?我記得你急得頭痛牙腫,我也跟著著急呀,大冬天的,我都急出暴發火眼了……」

  「是的是的!這時我便開始中止了『狐工作』,把注意力轉向了殷汝耕……」

  「是呀,你不是派我到薊密區去跟他秘密接頭的嗎?我記得當時我表面裝的是為那個美國傳教士去遵化縣尋找他的養女方紅薇。」曹剛興奮地打斷了土肥原的回憶。

  艾洪水在一旁聽著。因為土肥原用一口流利的京腔講的是中國話,他聽得很仔細。「啊!原來他們從那麼早就注意上山溝溝的這個小黃毛丫頭啦!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們的關係是這麼淵遠流長……真他媽的媽拉個巴子的!」一涉及到既往,他心裡總是這麼矛盾地想著。

  「是的,你的這次聯絡工作很有成績,這也救了我的駕。殷汝耕還真積極,他的決心之大,使我都為之震驚。他毅然揭起反蔣叛旗,他那徹底的反蔣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沒過幾天,就在11月25日,殷汝耕就以驚人之勢,成立了『冀東防共自治政府』,還發表了堂堂的反蔣親日的政策宣言。我派飛機在那天幫他在平津上空散發了那份宣言。啊,你還記得在舉事的前一天我們在天津的聚會吧?」

  曹剛興奮地眨著那對小耗子眼兒,快樂使他翹起上唇,嘴角兒出現了兩個綠豆粒兒似的酒坑兒,趕緊接上話茬兒說:「我的時候,那怎麼會忘?!記得,記得!我倒要提醒您,將軍,咱們不是故意挑選了駐屯軍出資、由川島芳子當掌櫃的『東興樓飯莊』聚會的嗎?那天,這個女妖精居然女扮男裝,穿了一身緞子長袍坎肩,出來給咱們敬酒,咱當時的用意,不就是讓這個小娘兒們在多田將軍的床上吹吹枕頭風嗎?」

  「是的。我沒有忘。當時殷汝耕帶著他手下的全班主要人馬,參加了宴會。我說:『怎麼樣,能不能起事?』意氣高昂的殷汝耕立即就回應說:『好事要快辦!明天就宣佈新政府成立,今晚我立即返回通州!』我當時真是大為高興哪!總算完成了關東軍的命令。我馬上說:『喂,快拿香檳酒來!好,那麼,我們就以香檳舉杯預祝成功吧!』可是不巧得很,飯店裡的香檳酒已全部賣光,如果到英租界或法租界是很容易找到的,可那時已是深夜,來不及了。我真有點掃興,便跟殷汝耕商量:『太不巧了,只有日本酒,怎麼樣?』殷汝耕卻意味深長地說:『用日本酒慶賀比香檳還好。』殷汝耕一下喝了三杯甜酒,然後就驅車返回通州了。第二天他真的宣告了獨立自治。當天晚上我向多田將軍做了事後彙報,對我擅自行動,他大為不滿,他不同意建立只有殷汝耕的新政權。他總是跟我作對!」

  說到這裡,他的興奮消退了,突然很痛苦地說:「啊,艾君,想不到這件好事,又讓你這位參加過抗日同盟軍的表哥給完全斷送了!」他拍著沙發桌,突然橫眉立目地站起身,咬牙切齒地說:「艾喪!你表哥幹的這件事,不僅斷送了殷長官的錦繡前程,天津軍部還下令逮捕了他,而且多田將軍對我就像拿住了什麼把柄,使我的成績全都埋沒了!幸好我現在的謀略工作是直屬于東京大本營。否則,我還不是處處受鉗制嗎?啊,我真恨你這位表哥,這個無孔不入的共產黨!可怕啊!這才是我擔心中國問題的所在。所以,我一定竭盡全力幫助你們,務必把他抓來歸案!艾君,你可要再賣把子力氣喲!」

  艾洪水驀地臉紅了,他覺得從來笑容滿面的土肥原,這時卻露出了一臉凶相,使他心裡敲鼓般地害怕。他趕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說:「是,我知道這擔子很重,不過,我可是一直在努力,這次就是我發現他們行蹤的……」

  土肥原舉起酒杯,又轉為喜悅地說:「那就繼續努力,讓我們撒開這面大網吧!乾杯!」

  曹剛和艾洪水也一塊兒跟著說:「乾杯!」

  三隻杯碰到一起,淡黃色的香檳,溢出了酒杯。

  二

  紅薇自從發現了艾洪水的跟蹤之後,當天晚上她就開始了迅速轉移的工作。當她確知那天夜間敵人還沒來得及佈置蹲坑監視的暗哨時,她把要緊的檔,包了一個包袱,有一些來往信件還沒來得及銷毀的都填到爐子裡焚燒了,還有一些實在帶不了的東西,她只好暫時寄存在跟王媽媽最好的一戶鄰居家,那是專給胡同里拉水挑水的一個山東人,家裡像小豬一樣有一窩小孩兒,山東婆娘每天都拉著孩子、背著竹筐,到處去打雜草來喂拉水車的那頭小毛驢兒。自從搬到這兒來,王媽媽跟她最投緣、最要好。夜裡,那天沒有月亮,山東婆娘甩著大腳片兒,一連幫著運了好幾趟。有些糧食、菜蔬、雜物,索性送給了挑水的這家。他們一連咕搗了大半夜,紅薇這才在房門上貼好了招租條子,跟著王媽媽,拉著魚兒,回到了河灘的轉盤村。

  「萬祥哥,我應該受批評,我太麻痹大意了,竟然讓艾洪水這個小子盯梢都沒發覺,隱蔽的地方暴露了,這給組織、給工作,帶來多大的損失呀!」她邊說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別難過,誰能保證一點差錯不出呢?」王萬祥披著棉襖,吸著竹子毛筆桿的小煙袋,慢條斯理地安慰著紅薇。

  魚兒又累又乏,很快就睡著了。許多日子不睡熱炕頭,現在乍一睡,熱得他伸胳膊登腿兒踹被子,直打把式,不一會兒撒起囈症,嘴裡還說著夢話:「我不走!幹嘛咱搬家呀!……我要上學,我不回河灘拾毛籃……」

  紅薇聽了魚兒的夢話,心裡更是一陣酸楚。眼淚像斷線的珍珠那樣落到地上,她哭得更傷心了。

  「偏趕上大波不在家,我捅了這麼大的漏子,大波回來,還止不定要怎樣埋怨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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