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
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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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晚上起,他下決心到處去偵察他表哥的足跡。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在天津街頭閒逛的時候,竟然遠遠地碰上了紅薇。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在既能盯梢物件,又不暴露目標的情況下,他幾次改裝,如收起貝雷帽,換上三塊瓦式的帽子,茶晶眼鏡,換成了有色玻璃的風鏡等等,使他遠遠的或隔著馬路的尾隨,不易被盯梢對象發覺。他煞費苦心,居然時遠時近地跟著紅薇,一直跟到樹德里她的家門附近。 那天刮著西北風,那條短小的胡同裡,連個跳房子、彈琉璃球兒玩遊戲的兒童也沒有。紅薇在已經到達門口的時候,才感到後面似乎隱約有個時停時走的腳步聲,她掏出一面極小的鏡子,裝著化妝搽粉,借著小鏡子的反光,她看見胡同拐角的地方,果然站著一個人,她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來了。她知道,她已被敵特盯梢,即使她不走進家門,那特務也會如影隨形死死地跟蹤,她是無法逃脫了。於是她橫下一條心,用鑰匙開了門上的暗鎖,走進院去,又關上了個門兒。 艾洪水悄悄地走到門前,仔細地看了看門楣右上角那塊藍底白字搪瓷的門牌號數,又在門旁的牆磚上用粉筆劃了一個極小的圓圈兒做記號。這意外的邂逅,使他因巨大的喜悅而漲紅了臉。 「哈,表哥,你倆原來躲在這兒!我從前踏破鐵鞋無覓處,現在卻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既然已下了水,那麼淌小河溝和下大海都是下水,我何不破釜沉舟地幹!咱哥們兄弟既然已是兩條船上的人,嘿嘿,表哥,這可別說表弟這回我可對不起你了!」他即刻掏出小本,高興得抖抖索索地記下了門牌號數。 紅薇躲在門裡,從細小的門縫中,把盯梢的人到底看清了,「啊!是他!是艾洪水!怪不得在北平時大波就懷疑他,還真是個『下水貨』!」紅薇驚愕得幾乎叫出來。她從門縫裡看見艾洪水歡喜的那樣子,真是又氣憤又痛恨,恨不得沖出門,揪住他,把他臭揍一頓才解恨。她看見他離開了門口。她輕輕地開開小門,在黃昏的晦暗光線裡,正看見他走向胡同拐彎的背影。她關上門。又急又怕使她的臉色變得煞白。 「妮呀,你這是咋啦?臉色那麼難看?」王媽媽問著走進屋來的紅薇。「怎麼,碰上喝醉酒的日本兵啦?」 屋裡爐火上坐著燉骨頭棒子的白菜湯,滿屋子迷漫著菜湯煮沸的熱氣,如果不遇上這件意想不到的倒楣事,那是很溫暖挺愜意的。 「媽媽,壞了,我被大波當了特務的表弟發現了。」紅薇低聲地對王媽媽說。 「哎呀,這可咋辦呀?」 「飯熟了吧?」 「早熟啦!」 「咱們快吃飯,估計這小子去找蹲坑的人了,咱們抓這個空兒,吃完飯就轉移。」 「那好,魚兒,別作功課了,快來吃飯吧!」 魚兒早就叫喊著餓了,這時候從小屋跑過來,伏在小桌上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紅薇哪裡吃得下,她的嘴一陣陣地發苦。她好歹吃了幾口飯,喝了點菜湯就趕緊收拾文件。李大波沒在跟前,她又是獨自頭一遭經歷這件十分危險的事,心裡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寧。不由得有些手忙腳亂。邊收拾東西,邊考慮怎樣儘快地把這消息通知楊承烈,以免有同志仍然把這兒還當交通站,受到逮捕;一邊又在心裡叨念著:「大波走了這些日子,可千萬別在這時候趕巧回來啊!」她越想越擔心害怕,越心飛肉跳。 天色已經大黑,北風開始刮起了「關門風」。她走到胡同裡,黑黝黝的沒有一個人影。她反回來說:「媽媽,我們快走吧,趁著特務還沒來蹲坑兒,咱們趕快轉移吧!」 艾洪水從樹德里出來,就雇了一輛洋車,踩響一串腳鈴,直奔北站。恰巧趕上了晚間的最末一趟開往北平的短途火車。他憑著中華通訊社的記者「拍司」,坐在頭等軟席車廂裡,泡了一碗清香的釅茶,慢慢地呷著。還不住地打著帶有烤鴨油味的飽嗝兒。他本該報告天津當地的警察局或是日本憲兵隊,加以監視或乾脆逮捕,但他轉念一想,那就不如直接報告曹剛,由他親手處置,以報答他這幾年對他的提攜和犒賞。於是他興沖沖地奔到北站,快活地邁上北去的火車,直奔北平曹宅去送這絕好的喜訊。 他在前門下了火車後,那鐘樓上的大表,已經是十點半鐘,他沒回中華通訊社單給外勤記者留的單間宿舍,而是信步走向離車站很近的石頭胡同,找一家剛掛燈的頭等妓院蘇州清吟小班住下。挑個標緻的南國姑娘,給他開心解悶兒。如今他既有門路,又腰纏累累,不像過去仰別人鼻息,常捉襟見肘,現在宿花眠柳,已不再感到腰包匱乏。同時一種莫名的心靈空虛和生理的強烈需要,他只有到這種地方才能找到釋放和解脫。由於尋歡作樂熬夜,早晨他起得很晚。他好歹洗漱一下,便趕到阜成門裡曹剛的家。 看門的聽差告訴艾洪水:「老爺不在家,一清早就坐車出門了!」 他很懊喪,忙問:「上哪兒去了?」 「我說不準,」聽差照例用掃帚掃門前落下的殘枝敗葉,接著他又補充一句,「我聽老爺吩咐司機說,去日本使館找武官今井先生。」 艾洪水聽了這話,心裡暗自思忖,「這今井武夫,可是日本帝國在華舉足輕重的人物,怪不得曹剛小子那麼吃得開,還不是因為有後臺,如果我能設法直接跟這種要人搭上鉤,何必仰賴別人?!」他考慮了一下,拿定了主意,借著他表哥的事情,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見這些要人。他知道,在佔領區後方被中共軍隊騷擾、反共意識極為強烈的日本當局,捧上李大波這個案件,無疑是一份最為豐厚的晉見禮。 「要不,為了弄個准信兒,您進去問問太太。」聽差的看見艾洪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在門前轉磨磨,就向他做了這個建議。 「那也好。」說著他走進院子,來到上房,因為是常客,也沒用聽差事先稟報。 「嫂夫人!」 「誰呀?」聲音來自盥漱室。曹太太湯鐘桂正對著鏡子在用酸牛奶洗臉。 「是我,艾宏綏。」 「啊喲,請等等。」 艾洪水如坐針氈,心裡一個勁兒起急冒火。盥漱室傳出來湯鐘桂用水沖洗臉面的嘩嘩水流聲,接著是搽雪花膏香粉,用手巴掌拍打臉蛋兒的聲音。 「嫂夫人,我有要緊事找曹大哥,您告訴我一聲,他是去日本使館武官處了嗎?」 「哎呀,這就完,大兄弟,你急什麼呀,你等等我怕什麼!」她有條不紊地描眉,塗眼影,搽口紅,用兩把粗細木梳梳頭發,最後還要往胳臂上搽粉,戴寶石戒指,長墜兒的耳環,這才從盥漱室走出來。她那血盆大口、濃裝豔抹的模樣,的確使艾洪水嚇了一跳。他忙低下頭,用鞠躬的動作,掩蓋他驚愕的神態。 「來,唱一杯茶,坐坐,」湯鐘桂說,「你不用慌兔子似的想跑,」她咧著嘴一笑,露出有縫的稀疏板兒牙,「大兄弟,你得坦白地告訴我,你曹大哥又跑瞎道兒了沒有?你敢說你跟他沒去那下三爛的地方『打茶圍』嗎?」 「沒,沒有哇!」艾洪水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你瞎說,你敢起誓嗎?」 「敢,敢起誓。」 「你說,我要跟他逛過窯子,天打五雷轟……」 「……天打五雷轟。」 「好,那你就當我的私人偵探,我一個子兒不少給你。」說著她在五筒櫃的抽屜裡拿出一個頗為摩登的舶來品黑玻璃皮的女士提包,從裡面拿出一疊鈔票,就往艾洪水的手裡塞,「給,拿著,花嫂子的錢,花得著。你只要給我送個信兒就行,我非把他從那些窯子娘們那兒抓出來不可。你不知道,你大哥就喜歡那些窯姐兒的浪勁兒,為這個事兒,我沒少給他厲害,跟他打架,有一次我把傢俱全砸了,襯衣撕的一條一條的,嘿,可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艾洪水心裡急得好像一團火,他不敢收那錢,便來回推辭著。 「你不拿,就是心裡有鬼!你們是一路貨!」湯鐘桂瞪著大眼,板起長臉,急了。 「我要,我要,」艾洪水嚇得接過錢,唯唯諾諾地小聲說:「我要給你送信兒,可到什麼時候也不能說是我密報的呀!」 「那當然啦!我能把送殯的埋進墳坑裡去嗎?你放心,到死都不能把你露出來。」 艾洪水顫顫抖抖地接了錢,他心裡估量了一下,怎麼也有一千塊錢左右,他不由得心裡一喜。「嫂夫人,我一定為您忠心耿耿地效勞……您趕快告訴我,曹大哥今早是上日本使館找今井武官去了嗎?」 「他是那麼說的,誰知是真是假呀,他滿嘴跑火車,沒實話,一屁倆謊兒,瞎話溜精。他對我發誓我都不信,他起的誓,就跟驢子放屁賽的,就像小狗兒對著茅坑兒發誓!」 「嫂夫人,我該走了,」他拿起貝雷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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