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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啊,宏綏老弟,咱哥兒們算栽在你表兄的手裡了。那一次要不是幸運地遇上日本飛機轟炸,又在安定門外被一隊從城裡殺出來的日軍劫走,我和殷長官的小命兒全完啦!喂,我說,我給你活捉你表哥的任務,你可始終沒完成。我曹某人就不信他李大波是長了三頭六臂的神仙,還是七十二變的孫悟空,那麼難拿?!這在友邦面前也顯得咱哥們太屎蛋啦,我就不信他是能上天還是能入地!老弟,你還是再下把力氣,偵緝偵緝這小子的行蹤吧,也好在太君臉前爭個臉面,讓我也出出這口窩囊氣。」

  「好吧,不過這有點大海裡撈針了,說不定他帶著這支隊伍已經到『匪區』去了呢,那可就沒法找著他了。」

  那一晚他被破格留在公館用飯。跟那一次他同慕容修靜來時一樣,湯玉麟喝得醉醺醺的,又和那幾位土匪頭子「秦椒紅」、「薑不辣」湊成了牌手,那次比這次只多了一個賭棍軍閥孫殿英,而這次三缺一正好有軍閥石友三秘密派來和日寇暗中接頭的程希賢,便唏哩嘩啦地做起竹城戰。

  曹剛偶爾到虎廳給他岳父和幾位牌友斟碗茶,點點煙,伺候間候水果點心之類,其餘的時間便把艾洪水拉到小客廳裡聊天。他絮絮叨叨地還在講述他如何被捕和逃生的那段經歷。「他媽的,我的時候跟他李大波沒完,」曹剛口冒白沫,咬牙切齒地說,「我也要活捉他!你也替我露一手!我親眼所見,李會督的那個養女李蓓蒂跟他姘上了!狐狸跟獾通氣兒,要是訪著這個山城的黃毛丫頭,就能把你表哥找到。這個差事,我還得交給你去辦!你給我把他逮來,我的時候,必有重賞!」

  艾洪水蹺著二郎腿,吸著煙,聽著關於他表哥的消息,也一陣陣心裡冒酸和氣憤。他覺著他自己既然下了水,也不能讓他表哥那麼一帆風順,那麼清白自傲。他幾次受表哥的戒備、冷淡、猜疑,躲避,也著實傷了他的自尊心。現在聽曹剛講起他表哥居然能夠發動那麼大的兵變,幹成那麼大的事業,他內心深處除了驚奇之外,還真有點嫉妒。「好哇!咱倆一塊從東北逃進關內,如今既然我這樣了,也不能讓你獨善其身!」他心裡這麼想著,便對曹剛說:「克柔大哥,你放心,這回我不逮著他,我是這個!」他伸出手,做了一個烏龜的手勢,「我爬著來見你!」

  曹剛給他倒了一杯五味酒,拍著他的肩頭說:「宏綏老弟,我的時候,不是扒你的小腸兒,這幾年我對你怎樣?吃、穿、花、用,哪樣虧待過你?官職升遷,我從來沒拉下你,你說,你從我手裡領的『特別費』有多少?可是,不客氣地說,你對老哥我曹某人,可還沒有一丁點兒的建樹哇!是不是?!」

  艾洪水的臉紅了。他用夾著煙的手托著下巴頦兒,點著頭說:「不錯,不過,這並不等於我沒賣力氣,沒下功夫,這只能說我表哥是太狡猾了。」他的自尊心受了刺激,他終於被曹剛的激將法給激勵起來了,他飲下那杯酒,把酒杯一扣,拍著胸脯說:「這回你就擎好吧!我不逮住他,不來見你!」

  虎廳裡八圈牌已經打完,廚房裡早已預備了豐盛的晚宴。現請的豐澤園的名廚,臨時掌勺。宴席開在大飯廳裡。曹剛留下艾洪水,叼陪未座。因為「湯大虎」和「湯二虎」不在,開飯時,汽車又從曹剛的家裡把他的老婆「大醋罎子」,外號「不堪回首」的湯鐘桂也接了來陪客。菜肴是那麼豐富,簡直令艾洪水鼓眼暴睛,暗自咋舌。雖然北平的市民在吃難以下嚥的「混合面」,中國人吃大米被算做「經濟犯」,只能吃起了美名的「文化米」(高粱米)還算是上等糧食,但對於這些「錢能通神」的大土匪和漢奸軍閥來說,卻不算一回事。他們照樣花天酒地,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上到席面上的山珍海味,艾洪水不但沒吃過,就是擺上來也叫不出它的菜名。曹剛為了炫耀和獻殷勤,一個個地報著菜名:龍井嗆蝦錢、銀耳蓮茸羹、八珍螃蟹盒、香糟大腸、芙蓉海參、魚翅明鮑、佛跳牆……最後是兩道涮鍋子:一個是涮羊肉,一個是豬肉酸菜什錦鍋。他們吃得這般饕餮,滿頭大汗,順嘴流油。艾洪水也飽餐一頓,大開眼界,使他感到自己跟這群巧取豪奪的政客、軍閥、大土匪相比,不能算是小巫見大巫,簡直有點寒酸。「為什麼我爬冰臥雪,忍饑挨餓、擔驚害怕,到頭來什麼也落不著,要受這份艱苦,擔這分驚險,而不樂和樂和,享受享受?!」他再一次加深了這個享樂人生的思想。

  席間,這群人的談話,也使他感到驚奇。從一開始喝酒,他們就圍繞著販賣鴉片和海洛因毒品走私的辦法,大談特談。前幾年湯老岳丈仰仗著身為北平市社會局科長和稽查特派員身份的曹剛,為他在鐵路上辦理托運手續,使他的毒品得以外運,如今湯玉麟投奔了日寇擔任了察北司令,就可以派兵武裝押運通往全國,暢行無阻,湯玉麟正得意地發著民族戰爭的大財。

  他們在邊喝酒邊議論著此次販來的煙土品名、品質、數量。秦椒紅不住地吹噓他在鑒別鴉片煙土上的本領,還誇耀著他這次在河南界首如何去孫大麻子孫殿英的司令部,求這位扒墳掘墓的軍閥親自寫手諭。他就憑著這張通行證,到寧夏、雲南那邊採購了大批的上好煙土。他喝得面紅耳熱,拍著胸脯說:「湯公,您是軍界宿將,憑您的威望和手中掌握的軍權,幹這點私活兒,算不了什麼,不像我『白錢』,『小綹』①出身,沒有後臺,不是我吹牛,買賣煙土,這是我的看家老本,就說那『大土』和『小土』吧,那『大土』中又有『公班』與『刺班』兩種之別,『小土』中,有『白皮』和『金花』『柔佛巴魯』三種之分,『金花』為土耳其產,而『柔佛巴魯』則產自波斯,外國洋鬼子多販運這兩種,近來暹羅②、印度所產的鴉片和哥倫比亞的大麻亦頗走俏,此事由我採購,由您押運,我們就能大發財源,我們的兒孫都不用發愁吃穿,可以坐享清福啦!哈哈哈,借著您有勢力,手裡握有軍權,何樂而不為?『口外土』雖說比不上『雲土』,但也頗為有名。您別怕他什麼蒙古軍司令李守信,就是告到『德王』那兒,能把您怎麼樣呀?上回我被扣,還不是您一張名片、一個電話就把我給要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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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錢」即「小綹」,扒竊術語,為專司「掏口袋」的小偷。
  ②即今緬甸。

  湯玉麟已喝得半醉,聽到土匪秦椒紅這番恭維話,心裡美滋滋的,一個勁兒地嘿嘿傻笑。他們津津有味的談話,使艾洪水大廣見聞。他很有興趣地問跑一趟這種買賣能賺多少錢,秦椒紅伸出兩個指頭:「起碼二百萬!」這頗似天文的數字,不由得又使艾洪水鼓眼暴睛,大為咋舌。

  隨後他們又談到除火車外,往東南亞運輸尚需雇傭保鏢、加上便裝軍隊,使用快船才可以。

  「這要起用安南①人或假洋鬼子的洋涇浜,」薑不辣做著建議,「既便宜又快當,他們的快船,名叫『快蟹』,『扒龍』,船身大,可裝好幾百石,掛帆三桅,左右快漿五六十副,來往如飛,呼為『插翼』,現在正值印度洋季節風小,我已雇好一輛外國人使用的『飛剪』式『水妖』牌快船,現在起運,也正是好時候。」

  曹剛問:「大叔!這可是咱的看家老本,要萬無一失才可,您一切關節都打點好了嗎?」

  「你放心,大侄子,」姜不辣拍著胸脯說,「不是我誇海口,每一道關卡,我都膏了油兒,沒錯!」

  他說的這套話,更讓艾洪水聽著有如天文。他翕動著嘴巴,直勾著兩眼,頗有點傻相。

  「宏綏,怎麼樣,你也參加一股吧?省得你總是倆肩膀扛著個腦袋老是個窮。」曹剛忽然把話鋒一轉。

  「我?!」艾洪水問著,苦笑了一下,「可惜我兩手空空,分文不名啊!」

  「憑你有中華通訊社這塊招牌,你可以入個『好漢股』②,你幹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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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越南。
  ②即沒有資金、光出人力者。

  「好吧,那就算我一股,我能幹什麼呢?」

  「你跟華北禁煙局①打交道,讓他們推銷咱們的貨。」

  「我試著去做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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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敵偽成立的壟斷鴉片組織,名為禁煙,實為專賣。

  曹剛從一隻保險箱裡拿出了一疊準備票,遞給艾洪水。

  「好,先把這二千元拿去用吧,沒錢花,隨時張嘴,我絕不含糊,不能駁你的面兒。」

  那天他走得很晚,曹剛把他送出門外還說:「可千萬別忘了你表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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