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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她把他拽住。又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我告訴你說吧,艾兄弟,別看你曹大哥如今人模狗樣兒的,想當初還不是窮的掉渣兒,就兩個肩膀兒扛著個腦袋,狗屁不稱①,倒稱一摞兒當票兒②。還不是娶了我,靠我們湯家門兒起的家,要不是我娘家門兒硬,早讓他把我拿下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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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讀「陳」音。
  ②典當時開具的可贖回衣物的票據。

  「好,好,我一定給您送密報兒,您耐心等著就是。我告辭啦!」

  艾洪水幾乎是逃出了曹家。等他乘車趕到東交民巷日本使館時,已是11點多鐘了。

  武官室的門衛野木,也是一個「中國通」的特務,會說一口流利的京腔中國話。艾洪水是頭一次到這地方來,他交出記者拍司,野木看了看,讓他登了記,便打電話到武官室去請示是否接見。

  曹剛的確坐在武官室的會客室裡,正跟今井武夫談話。自從日本首相發表了《第二次近衛聲明》,日本和重慶雙方都急於尋找門徑,以便背著中共談判,來個迅雷不及掩耳。曹剛這個兩面間諜便忙碌起來。雖然在上海已有高宗武和董道寧開始密談,但焦急的日本還想開闢更多的線索。今井武夫把曹剛找來,就是密商是否請他親自回一趟重慶在高層次裡牽線的問題。他們正低聲說著話,野木的電話打來了。

  今井用一隻手把話筒捂住,問曹剛:「曹喪!有一個叫艾宏綏的找你,說有緊急事情要向你報告,你見不見?」

  曹剛沉吟著。

  今井忙問:「這艾宏綏是什麼人?」

  曹剛說:「他是我七年前策反的一個中共叛徒。他本身雖然沒多大價值,但他的表哥卻是中共一名鐵杆兒,人很狡猾,像泥鰍一樣難捉,一逮就滑溜了。這傢伙就是幫助張慶餘在通縣發動兵變的那個人,所以我下定決心抓住他。為此才使用他的表弟艾宏綏。」

  「這次的緊急事,你估計是什麼?」

  「大概是他表哥的事,有了眉目。」

  「腰細,太—恨腰細!這人對我們用處太大啦!」今井激動地用日本話叫好,然後就撒開嗓門對著話筒呼叫著說:「摸西摸西①,野木君,趕緊請那位艾先生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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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語,意即「喂,喂。」

  「喂!艾先生,今井先生和曹先生在裡邊有請!」野木恭敬地向已等得有點發急的艾宏綏說。

  艾洪水正心裡嘀咕,怕曹剛不肯在武官室當著今井武夫見他,正在這時野木通知他裡面有請,他心裡一陣驚喜,立刻邁著大步走進這亭臺樓閣的王府院裡。

  他走進客廳的時候,今井很客氣地從沙發椅上站起來,緊走兩步,拉住艾洪水的手,行了一個日本式的雞啄米四十五度的鞠躬禮。他操著流利的中國話說道:「久仰久仰,艾喪!我已經從曹剛的介紹中,瞭解到您幡然脫離共匪營壘,參加到建設王道樂土的陣營,欽佩欽佩,歡迎歡迎!」

  艾洪水第一次見到日本當局這麼大的官吏,確實有點緊張發懵,今井的這番恭維話,又使他有些受寵若驚。他睜著興奮的亮晶晶的小眼,望著這個長臉、額頭很寬、頭髮稀疏、戴一副玳瑁圓光眼鏡的今井武夫,忽然使他想起六七年前,曹剛帶他在梅津美治郎公館見到土肥原賢二的情形,極其酷似。他覺得這個人的態度和藹,舉止動作也完全像土肥原,絕不像他見過的一般日本下級職員那麼高傲粗野。

  這次相見跟那次在天津的會面所不同的是,那次是曹剛用引誘和陪決的手段逼迫著他去的,而這次是他自己親自找上門的。今昔的這一變化,使他自己也感到驚訝。他稍稍沉靜一下,又鼓噪起他那如簧的巧舌,滔滔不絕地說著:「多蒙誇獎,實在不敢當。我過去年輕幼稚,聽信煽動,曾經相信共產學說能救中國,後來發現,赤俄推行的那套理論,完全不適合中國國情,因此才棄暗投明,希望對中日滿提攜,盡自己棉薄之力,更奢望能做出貢獻……」

  曹剛怕他說起來沒完沒了,便打斷他的話說:「喂,我說夥計,你來找我的時候,有什麼要緊事呀?快說!」

  「哈,我真幸運!」他攢著一隻拳頭,快樂地敲著另一隻手的手心,把遇見紅薇的經過說了一遍,「這還是我們那只鳥囮子,有母兒就能引出公兒來!你說是不是?」

  曹剛聽了這話激動起來了,他一下子從沙發椅上竄起來,攥住艾洪水的手,一個勁兒地追問他:「我說夥計,這回你可真看准了?沒錯兒?!」

  「沒錯!我還能不認識那個方紅薇嗎?我一直跟著她,跟到家門口。我記下了那個地名、門牌號數。」

  「她始終沒有發現你嗎?」

  「絕對沒有。」

  「你敢肯定?」

  「我敢打賭!我是遠遠地瞟著她的。她頭也沒回,就走進那個家門兒。我怕驚動她,又想讓你親自去抓,所以我離開那條胡同就登上火車來找你。」

  「那好,我們立刻行動!今井先生,那您看我還跟您一塊兒去看望殷汝耕長官麼?」

  今井想了一下。「我看還是去吧,他如今正在難處,有你去安慰安慰他,或許會使他的精神好些。至於去抓那個共匪,不成問題,我們可以雙管齊下。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守株待免』,我馬上給天津特務機關掛個長途電話,讓他們輪流守蹲,晝夜監視就行了。」說完,他馬上走到大辦公室,讓他的助手去辦這件事。

  「走吧,我們去吧,我看艾喪也可以跟著一塊兒去,讓他看一看他表哥給殷長官帶來多大災難!」他扭過頭對艾洪水說:「你樂意去看一看華北第一個跟我們大日本勇敢合作的偉人嗎?」

  「當然,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呢!」他點頭哈腰地說著。

  他們三個人在院裡登上了一輛德國的「奔司」轎車,一溜煙地出了肅王府大院。

  二

  「冀東防共自治政府」長官殷汝耕,自從去年7月30日下午6時半,由今井武夫秘密地送他住進六國飯店,脫險生還,真是喜出望外。他住在一套有會客室的套房裡,整潔而舒適。他困乏和鬆弛地睡了兩天,便穿著寬大的睡袍,軟底的大拖鞋,在有紗窗的大陽臺上漫步,看一看街上來往的車輛行人,藉以驅趕一直在他頭腦裡閃動的槍戰廝殺和空襲轟炸的可怕景象。對他忠心的司機春根,立刻回到東城大阮府胡同宅第連雲的殷公館,把殷汝耕化凶為吉脫險的消息報告給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在殷汝耕脫險的這些天裡,司機春根于夜間開著汽車悄悄把他日本妻子井上慧民,送到六國飯店,跟殷汝耕來過夜。甚至春根還會用車偷著把八大胡同妓院殷汝耕喜歡的「美雯家」那個領銜姑娘美雯接來,給他解悶兒。他除了不能外出自由活動外,飲食男女,一概照舊。

  今井不斷地來看他,並幫助他出謀劃策。他住進六國飯店的次日,即31日,他就接受今井的勸告,提出辭職,今井甚至還幫著殷汝耕擬就了一個辭呈:

  通州事件雖然本人事先毫無所聞,但本人不僅身為冀東自治政府的長官,並兼任事件的中心部隊教導總隊隊長職務,負有直接責任,痛感罪孽之深重,理應引咎辭職。希照準。

  但是辭呈還沒有遞上,僅隔了一天,8月1日的下午,天津軍部就給今井武夫打來電話,那口氣很橫,命令以保護的名義,將殷汝耕立即押送憲兵隊。今井那時正在辦公室召開每天的記者例會,當值日官把電話記錄本拿給他看時,他不禁大為驚訝。他立即撥通了軍司令部的電話。他向多田駿司令官婉轉地說明:「將軍!殷汝耕也和日本人一樣是通州事件的受害者。並且他從道義上認識自己的責任之重大,已申請辭職。我覺得軍部對他的處置和待遇千萬不要弄錯,不然,會直接影響華人對我帝國之追隨……」

  但是電話突然中斷了。第二天就接到軍部打來的電報,以嚴厲的口吻,命令將殷汝耕予以監禁。

  今井看著電報,不住地搖頭歎氣。但他對這種意想不到的局面,感到束手無策。就在當天晚上,今井武夫親自出馬,央求前來執行命令的赤藤憲兵隊長,「赤藤君!請把憲兵隊樓上你住的那套私人房間讓出來,讓殷長官先住吧,我以咱們的私人交情,還要求你對他以禮相待,以後再聽候軍部處理,你看這樣可以嗎?」

  赤藤隊長長得胖胖墩墩,腰間總別著手槍和匕首,他是第一個沖進瀋陽北大營的旗手,官階是少佐,自「九一八」以後,他就養成以殺中國人取樂為嗜好的習慣。他喝醉了酒對別人誇耀,說他屋裡牆上掛著的「武運長久」軍刀,三天不吃暈、不開戒,就嘎吧嘎吧響。這裡囚著的中國人,他願打就打,想殺就殺,有幾次還提出年輕的中國婦女,扒下她的褲褂,讓看守的日本兵,圍坐一圈兒嘻嘻哈哈地「欣賞」,然後進行輪奸,有幾名婦女受不了這獸性蹂躪,就這樣死去,他們便把這些被他們糟踏過的屍體,扔進荒野的大坑,任野狗撕扯搶食。沒有女囚犯了,就設下種種罪名去抓。男犯人雖然沒有這種羞辱,但蹚著鐵鐐下礦做苦工和供應細菌部隊做傷寒、鼠疫、霍亂、麻瘋各種疾病試驗的活人,也都被極痛苦極殘忍地折磨死去,下場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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