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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萬一他們扣住你呢?」陸曉輝突然停在屋子當央,問著李大波。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李大波回答,「但是我想,這是有關敵、偽、頑合流的第一手資料,為此冒點風險也是值得。古語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麗珍在一旁望著他說這話時的那種堅毅神情,心中暗自羡慕和欽敬,她悄悄地想著:「當年的小紅薇是多麼幸運和幸福,想不到她找到了這樣的夫婿,把她也領上了革命道路,嫁一個什麼樣的丈夫,對於女人的命運是何等重要!將來也不知道我能找到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如果被扣,你能設法逃脫出來嗎?」陸曉輝這麼問。

  「到那時,萬一出現那種情況,我想我能夠當機立斷。」

  這時,陸曉輝才興奮地說:「好極了,李大波同志,我喜歡像你這樣敢於冒風險的同志。你知道,此次確實危險,但意義重大。我們的事業處境艱險,之所以能成功,就因為我黨擁有像你這樣的骨幹。但是一定要多加小心,萬不可粗心大意,既要膽大包天,還要心細如發。」

  「我隨時有可能跟著他們出發。假如我到重慶,搞到重要的情報,我怎樣才能跟黨組織聯繫呢?」

  陸曉輝想了想,便說:「到曾家岩八路軍辦事處去或到《新華日報》,都太危險,那裡佈滿了『軍統』和『蔣中統』特務,介石口蜜腹劍,口口聲聲說國共合作,其實,暗中對我們的監視卻超過了對日本鬼子敵人,真是倒行逆施……好吧,我給你找一個不會引起特務注意的人。」說著他就給李大波寫好了一封極小的卷成一個小柳葉似的介紹信,讓他縫到衣服的貼邊裡。

  事情談完之後,陸曉輝又回到閣樓上去辦公,李大波被留在那裡吃飯。現在距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李大波便把兩件毛衣都拿出來說:「藍毛衣是我代表紅薇送給你的禮物,也不知道這顏色你喜歡不喜歡?」

  朱麗珍並沒有客氣,便把禮物收下。她很愛這明朗的天藍色,好像九月蔚藍的秋天晴空,她微笑著,把毛衣比在身上,尋找著鏡子。她的臉色白皙,臉頰稍有紅潤,穿起來很美麗。「謝謝了!」

  「這件紅毛衣,是我給紅薇買的,她在山野裡長大,很喜歡紅色,但是我要去大後方,只好先存在你這裡了。」

  「好吧,」朱麗珍把毛衣仔細地收到壁櫥裡。

  吃罷早飯,朱麗珍跟陸曉輝說了假裝未婚妻的事情,他倆又經過一番商量,朱麗珍才高興地微笑著對李大波說:「走吧,我陪你去那處公館,以證明你說的未婚妻是真實的。」

  李大波一陣驚喜,緊握住她那柔軟的小手,笑著說:「你的合作,實在令我感動。我真太謝謝你了。」

  他倆笑著,離開了那外小小的別墅,一同趕往聖母院路那處闊綽的只招待來自重慶和日本特務機關人員的秘密公館。

  兩天以後,朱麗珍來給李大波送行。兩輛小轎車駛過上海的幾條馬路,轉上外灘。前一輛雪鐵龍牌轎車裡坐著高宗武和董道甯、李大波和朱麗珍坐在後一輛司蒂倍克牌小轎車裡。他們很快來到國際航運碼頭。那艘駛往香港的法國「德爾門號」輪船,已掛滿全旗,升火待發了。

  在碼頭上,李大波裝出情人那樣挽著朱麗珍,離開了人群,他悄悄地說:「拜託你,一定給紅薇寫封信,暗示我的行蹤,省得她總是牽掛我。」

  「好吧,一定辦到。你就放心地上路吧。」

  輪船的汽笛悠長地響了一聲,這是告別碼頭啟航的信號。

  董道寧跑過來招著手,對李大波說:「喂,章先生!要開船啦!你們的情話還沒有說完嗎?」

  李大波邊回頭向朱麗珍揮手,邊向輪船的渡橋跑去。

  朱麗珍站到碼頭岸邊,望著船頭的推進器鐵葉子,掀起黃埔江水臣大的雪浪花,又響了一聲汽笛,輪船徐徐地開動了。

  那些圍著高高的船橋和桅杆飛舞的海鷗,它們隨船來自大海,現在又要飛回大海了。朱麗珍獨自站在空寂下來的碼頭上,望著漸漸遠去的輪船,心裡默默地為李大波禱告:「但願他一路順風,工作順利,勝利歸來吧!」

  【第15章 魍魎】

  一

  李大波走後一星期,紅薇在給地下的同志送機密檔回來時,被完全改裝的艾洪水跟蹤了。而她沒有發覺。

  艾洪水穿著呢子大氅,戴著貝雷帽,捂一個很大的口罩,只露著兩隻滴溜亂轉的小眼兒,還戴著一副茶晶養目鏡,他比南開大學和北京大學時期,有些發胖。紅薇在去英租界戈登道①聯繫工作時,在維多利亞道②道口,突然被艾洪水發現。一陣巨大的驚喜,幾乎使他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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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湖北路(唐山道至南京路)。
  ②即今解放北路(營口道至開封道)。

  自從大前年「一二九」學運後和前年南下宣傳團保定分手以後,他就失掉了跟他表哥李大波的聯繫。同時他也割斷了和「甜姐兒」丁夢秋的戀愛。如果說他過去在南開大學被混在學生中的特務吳文綬用「打紅旗」的辦法,威脅利誘著下水,落到「兩面特務」曹剛的手心,他還有些不情願,有時還一陣陣地內心苦悶,但如今隨著日軍鐵蹄的前進,他有了很大程度的轉變。他越來越覺得他過去追求的那種革命,不僅成功渺茫,而且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虛幻的羅曼蒂克的味道。他覺著他過去的一切:演講、遊行、請願,高談闊論地爭辯觀點,都是虛妄和幼稚可笑的。自從他認識了張宗昌①的親侄子化名慕容修靜的特務,看見他過的那種一擲千金的闊綽生活,不僅使他內心羡慕,而且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為什麼不盡情地追求享樂?為什麼要像苦行僧那樣苦著自己、虧待自己?」

  既然生命那麼短促,他要好好地享受人生了!過去他靠著曹剛給他津貼和慕容修靜給他資助的錢過生活,現在他已下水,在王克敏、管翼賢領銜新成立的新聞單位「中華通訊社」擔任記者部的採訪主任,還在日本派遣軍報導部主辦的《武德報社》擔任了一名兼職編委,他跑遍華北、華中、華南的淪陷區各地,除了為通訊社寫一些新聞條目外,也寫些花絮、雜感、小品文之類的文章,甚至為了日本開展的各項運動,為強化治安、糧食管制、勞力輸出等,還寫些加了花欄的社論和專論,因此被同行們譽為「銀元花邊作家」,受到敵偽當局的重視,目前正非常走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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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張宗昌(1881—1932)北洋奉系軍閥。字效坤,山東掖縣人。土匪出身。早年在陳其美部下當團長,1913年投靠奉系軍閥馮國璋,後又投靠奉系軍閥張作霖,曾任吉林省防軍第三旅旅長和第二軍副軍長。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後入據山東,任軍務督辦,次年組成直魯聯軍,任副司令,後任總司令。北伐戰爭期間南下支援孫傳芳對抗國軍革命軍,1927年上海工人舉行第三次武裝起義時被逐出上海。次年5月在蔣介石、馮玉祥聯合進攻下退出山東,9月所部在河北灤東地區被消滅。1932年在濟南被刺死。妻妾約計有五百多人。據傳他有「三不知」:不知妻妾多少,孩子多少,銀錢多少。

  他欽佩葉青①的文章,也許由於有同樣的遭遇,他常自比葉青。只是他還沒爬到葉青那麼高的位置②。但他的財源茂盛,除了吃請、收禮、高薪以外,他還借著自己的權勢為人通融辦事,領牌照、宣傳產品,都要走他的門徑,因此收受賄賂之多,讓他自己也覺得眼暈。為了徹底告別他以前的生活,不留一點痕跡,他把艾洪水這個帶點革命味道的名字,按照諧音,改為艾宏綏,以表明他徹底完成了「新我」。

  上個月他在北平跑日本大使館新聞的時候,碰見了曹剛。曹剛親切地拉著他的手,非請他到前門外石頭胡同頭等班子打茶圍③去不可。曹剛點名要的花姑娘是富有引誘男人經驗的頭牌老手。那穿著短袖喬其紗底絲絨織花拖地旗袍的妓女,在嚴寒的冬季,光著兩隻粉白細嫩的胳膊,透露著戴有粉色胸罩的高高乳房,顯得格外誘人。他倆的大腿上,各坐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神女,她們一邊撒嬌一邊把剝好的大蜜柑橘子瓣往他倆的嘴裡塞。打完茶圍,曹剛又約艾洪水到阜成門裡兵馬司他幹岳父「湯老虎」湯玉麟的公館虎廳去做客。就在那間擺著一隻老虎標本、牆上掛著虎皮又有虎皮坐椅的大客廳裡,曹剛對他訴說了他在通州城裡被李大波領導的反正保安隊捉拿他的詳細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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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葉青,中共叛徒。早年參加中國共產黨,被國民黨逮捕後,曾進行假陪決,從此嚇破膽叛變革命。和艾洪水有相同經歷。
  ②葉青曾被國民黨委為中宣部副部長。
  ③在妓院由妓女陪伴喝茶、挑逗作樂而不留宿,俗稱「打茶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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