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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可以。」

  那一晚,高宗武在樓上躺著發燒,咳嗽、咯血,派來一位日本皇族頓宮那個福民醫院的特級護士前來護理。董道寧則由日本上海特務機關的小松正植陪著到川島芳子前幾年開設的「白玫瑰」舞廳去跳舞。整座庭院是那麼寂靜,李大波正好一個人留在屋裡借整理記錄之機,抄錄必要的敵偽情報資料。

  他住的那間屋裡,原來就是一個秘密的檔案室。他東翻翻西找找,一下子弄出來不少他在根據地沒機會看到的敵偽《新民報》的合訂本,還有過去英法租界和日本共同辦案的一些舊檔案,他情緒為之一振,他知道這機會是難得的,於是他濃濃地沏了一壺釅茶,準備幹個通宵達旦。

  他第一個翻到的即是重新發表的《第二次近衛聲明》,報頭照例刊登著近衛文麿在御前會議宣佈聲明的照片。有一段引言是聲明日本已對國民政府不拒之門外,要求國民政府再予以考慮。李大波明白,這是日寇引誘蔣介石放棄抗戰的一枚糖衣炮彈,於是他一目十行地把那「聲明」看下去:

  今憑陛下之盛威,帝國的陸海軍已攻克廣州、武漢三鎮,平定了中國之重要地區。國民政府僅為一地方政權而已。然而,如該政府仍堅持抗日容共政策,則帝國決不收兵,直至打到它崩潰為止。

  帝國所期求者即建設確保東亞永久和平的新秩序。

  這次征戰的最終目的,亦在於此。

  此種新秩序的建設,應以日、滿、華三國合作,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建立連環互助的關係為根本,以期在東亞確立國際正義,實現共同防共,創造新文化和實現經濟合作。這就是有助於東亞之安定和促進世界進步的方法。

  帝國所希望於中國的,就是分擔這種建設東亞新秩序的責任。帝國也期待中國國民真正理解我國的誠意,與帝國進行合作。即便是國民政府,只要全部放棄以往的政策,交換人事組織,取得新生的成果,參加新秩序的建設,我方並不拒之於門外。

  帝國深信,各國對於帝國的意圖會有正確的認識,適應東亞的新形勢。特別是對於各盟國的深情厚誼表示滿意。

  建設東亞新秩序,淵源于我國的建國精神,完成這個建設,是賦與現代日本國民的光榮職責。帝國要在國內各個方面堅決進行必要的革新,以謀求充實國家的整體力量,排除萬難,為完成此項事業而邁進。

  政府在此聲明帝國堅定不移的方針和決心。

  李大波看完了這個狂妄又摻著甜言蜜語的聲調,便把一切脈絡都理清楚了。自然他非常氣憤,幾乎自言自語地罵出聲來:「好一個建設東亞新秩序!我見過,那就是對中國人民的姦淫燒殺!就是公然掠奪中國的財富,侵佔大片的國土!哼,幸好中國有了共產黨,敵人處處寫著防共,滅共,他真正怕的不是一個勁望風而逃的國民政府,而是敵後佔據著廣大鄉村的八路軍、新四軍、抗日民主聯軍,這才是日寇真正懼怕的。正因為敵人看不起蔣介石,才敢以這麼傲慢的語氣發表這個臭名昭著的聲明。近衛這個最年輕的日本首相,對待中國完全是一副貴族對待奴僕的嘴臉,其實,他端著架子,似乎還在維護他發表第一次聲明時那種錯誤的態度,看來,他年輕狂妄,在政治上太不夠老練和成熟了!」

  他在心裡議論和評判了一番,然後又翻那些舊檔案。他看到幾份英法租界巡捕局和中國上海當局關於偵察共產黨活動的案件、在龍華槍殺左冀作家和監視莫里哀路宋慶齡住宅活動、閘北魯迅家宅行動的記錄,他的心裡更升起無比的憤怒。

  濃烈的釅茶使他很興奮,很有精神,他不得不冷靜一下發熱的頭腦,他清醒地勸自己,他不能總鑽在這些令人髮指和氣憤的事件之中,怕萬一洩露出他的真實情感;為了更好地執行北方局「隱蔽精幹」的指示,他只好踏下心來,繼續整理那倒楣的會談記錄。

  夜已經很深了,從靜謐的樓道那裡,不時地傳來樓上高宗武一陣陣時輕時重的乾咳聲,也傳來很遠處警車怪叫的警笛聲,他猜想這又是日本憲兵隊捕人去吧?快到下半夜四點鐘了,他終於把讓他整理的東西搞完。他脫衣躺下來,又思考起讓他去香港和重慶的問題。他的思想活躍起來,他忽然興奮地想道:「是的,這也許是一個絕好的探密機會,不過,必須請示南方局。」然後他又想到明天去見朱麗珍時如何把他抄寫的情報送出去和設法給紅薇寫信,直到他在快樂的幻想中睡著,董道寧也沒從舞場回來。

  四

  清晨,當董道寧拖著疲憊的身軀,像一條死狗般地躺到床上入睡的時候,李大波自己提前用過早餐,便帶上墊桌腿的那份情報,出了那座有大黑鐵門別墅的大院,他沿著聖母院路信步走來,然後又走進幾家大商場逛了一遭兒,為的是萬一有奸細跟蹤,見他閒逛便會放鬆盯梢,他也可以有餘裕的時間甩掉尾巴。給高宗武幹活,是現錢交易,給的是一色的「準備銀行」新票,據說這是「軍統」戴笠嚴格掌握下秘密幹的一手絕活,仿造印製的假鈔,與日本鬼子在淪陷區出的「準備票」惟妙惟肖,毫無兩樣。李大波現在有了這種錢,而且給的較多,手頭很寬裕了,他便在提前下板開門的百貨店,給紅薇買了一件豔紅色的樣式時興的毛衣,又買了一件天藍色的,做為禮物,是送給朱麗珍的。這之後他才乘上去霞飛路的電車。

  夜上海的早晨一向非常寂靜,特別是在闊佬和寓公越來越多的英、法租界,這時辰似乎還沒有醒來,或是剛剛睡去。只有家庭主婦提著小秤、菜籃,匆匆地奔向菜市場。他在里弄沒有碰見一個行人,便平安順利地叫開綠色的小門,進了小院。

  朱麗珍早已在忙碌著,她必須把每天的情報搜集起來加以整理,並躲在有隔音設備的地下室,用密碼把電報拍發出去。所以她的睡眠經常不足。但是她的精神旺盛,一種報仇雪恨的思想支持著她,使她有用不完的力氣。她一見李大波進來,先是驚訝,後是喜悅,她急忙問道:「怎麼,這麼快就完事了?」

  「沒有,出現了新情況。」李大波把那份情報交給朱麗珍接著把高宗武突然發病、董道寧約他去香港和重慶的事情學說了一遍,「你看,有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新情況,我也只得編出一串情況來哄弄他們,以便能夠出來和組織聯繫,商量該怎麼辦,」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下來,臉紅了。

  朱麗珍睜著她那大而美麗的丹鳳眼瞧著他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但一種女性特有的第六感覺,使她敏感到這其中一定會涉及到她。於是她用鼓勵的口吻,問著:「怎麼回事?說下去呀!」

  李大波依然漲紅著臉,低下眼睛,躲避著她的目光說:「真有點不好意思,我不得不編造出我們是未婚夫婦的謊言,這次能夠出來的藉口就是說的我要跟未婚妻談延期結婚的事……」

  朱麗珍聽後嫣然地笑起來,她用眼梢瞟瞟李大波說:「我以為什麼了不得的事!這算什麼,你還真有點封建意識哩!那好!我們對外可以這麼說。」她的眼睛忽然像打閃似的亮了一下,然後一拍手說,「有啦,往後你出不來,我可以以未婚妻的身份去看你,就可以把情報帶出來了,這多麼妙啊!……

  不過,去大後方的事,要跟陸代表請示才行。」

  坐在屋頂閣樓一扇小窗前的桌旁正在匯總情報分析問題的陸曉輝,看了那份情報,又聽了朱麗珍關於高宗武、董道甯要帶李大波去重慶的簡要說明,他馬上就站起身。「好,我們一起仔細商量一下吧。」就把攤在桌面上的紙張收攏起來,折疊成細管狀,塞在閣樓屋頂的木椽子縫裡隱藏好,跟著朱麗珍一齊下了樓,來到客廳裡,和李大波親切地握手。

  「先要考慮這是不是他們怕洩密而把你裹脅到大後方去?」陸曉輝沉思著,邊吸著煙,提出了這個李大波也曾猶豫過的問題。

  「我也這樣考慮過,但後來我把這個想法否定了。」李大波沉靜地說,「理由是,他們雖是受蔣所派,但看到日本政府和軍部中扶汪的一派占了上風,他們又導向了擁汪,正因為他們要正式公開投敵,所以他們反而巴結起我這個冒牌的偽滿闊少來了。因此得出另一個結論:他們把我當成了『一丘之貉』,不會是扣押我。您考慮有這可能嗎?」

  陸曉輝是中共黨內老資格的敵工工作者,從瑞金蘇維埃時代起,他就秘密地往來于紅藍二區;日本進攻中國後,他又潛伏在敵人佔領的白區。在長期的秘密工作中,他曾幾次冒著生命危險闖過難關,化險為夷,毫無疑問他是這方面的老練裡手。聽了李大波的分析;他認真地思考起來。他覺得這是有關黨的機密和同志的生命安全大事,所以他在屋裡踱來踱去,遲遲委決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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