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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不用了,帶兩名護兵就行了,」他一直拉著李大波的手,「我惦念的是通州保安隊反正的那件事,你務必抓緊吧。」

  「好,請您放心。」

  第二天一清早,李大波趕到英租界宋宅,為躲避日本密探的追蹤微服化妝的宋哲元軍長悄悄送行。他看見宋哲元換了一身深灰色橫羅綢的長衫,戴一頂臺灣細草的平頂禮帽,看上去儼然是一位商人模樣,兩名護兵也換了短打扮,活像跟班聽差。宋哲元在院裡的假山後身隱蔽處上了車,也不讓他的家小送他。汽車裡掛著褐色的紗簾。他最後一次和李大波握了握手,李大波看見他那大而圓的眼裡閃著淚光。車門「嘭」地一聲關了,汽車沖出了大門。

  李大波送走了宋哲元,馬不停蹄地趕到老龍頭火車站①,剛好趕上早八點開往北平的那趟車。下車後,他回到軍部副官室,打點一個小包,裝著他化裝穿的衣服鞋襪,便乘電車到地安門陸教授家,給紅薇留下一封短信,就匆忙地換了便服,踅回前門車站,去趕到通縣的那趟短途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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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天津新車站。原先的舊址。

  通縣在北平的東面,只有20公里,李大波坐上那列火車,還不到一小時便到達了殷汝耕的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通州城。一下車就給李大波一個亡國約鮮明印象:車站月臺上,佈滿了持槍的日本兵;往來的旅客中,大部分是挾著大公事包、戴著玳瑁鏡框眼鏡的日本顧問;街上到處是日本人開設的飯館「日本料理」店;其間夾雜著不少爿朝鮮浪人(俗稱「高麗棒子」)開設的掛著「芙蓉膏」招牌的大煙館和專賣「海洛因」毒品的白麵房;還有穿著鮮豔大和服的日本藝妓,嘰嘰咯咯地在街上徜徉。城牆上飄揚著日本的太陽旗和偽冀東政府的三角形五色旗,李大波真感到是到了外國。

  李大波看到與北平近在咫尺的這座縣城,完全變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心裡充滿了痛苦,過去他沒有到這裡來過,總以為那亡國的命運還距離遙遠,但現在這趟通縣之行,卻增加他形象的實感。可是,為了謹慎,他不敢露出一丁點兒憤懣的表情,只得小心翼翼地進了城,直奔鼓樓前東大街楊承烈隱藏的那家「高升」黑白鐵活鋪。

  高升鐵活鋪,是一間門臉的小作坊,擠在香店和餑餑鋪①之間,非常不顯眼。又加上那塊懸在門上的木質招牌已經剝蝕,潲色,字跡不清,李大波穿過那座鼓樓,找了好久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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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香店,即賣上墳的線香、紙箔、冥都票、燒紙等迷信用品的店鋪。餑餑鋪,即點心鋪,那時俗稱餑餑鋪。

  屋裡靠牆有兩個貨架子,架上和地下,堆了很多的破鐵筒、鐵葉子,他走進屋時看見有一個十四五的男孩,穿一身油污沾滿鐵銹的衣服,在一隻鐵拐上敲打一張盆底。他猶豫了一會兒,走進店鋪,用很高的聲音喊著:「喂,掌櫃的在嗎?」

  那滿臉油污的孩子抬起頭來,用山東的口音問著:「咋著哩?作甚?!」

  「我找掌櫃的,問問能焊壺、換壺底嗎?」

  「能,能,」從後院走出一個短打扮系圍裙的人來,「主顧來啦,裡請裡請!」

  李大波跟這人走進後邊的小院,才認出原來這人就是楊承烈。他是聽了李大波高聲喊叫的那個聯絡暗語才從小後院出來的。

  後院有一間小屋,是連家鋪。他們都走進屋去,直到楊承烈取下那副大圓光老式叉子水晶的養目鏡,李大波才把他認出來。

  「哎呀,老楊,你的化妝真妙啊!」李大波端詳著楊承烈不由讚歎著說,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見楊承烈的情景。那時楊承烈住在天津日本租界地的大和旅館,穿著闊綽,名義上是天津市長蕭振瀛的「賀秘書」,那副頗為神氣的派頭跟今天的鐵鋪掌櫃,真是判若兩人啊!他想到,有誰能知道這間小作坊,就是領導通縣對敵鬥爭的中共地下最高的指揮機關呢?

  一陣親昵的寒暄後,他倆很快就抓緊談起工作來。這時,那山東男孩給他們送進茶水來。等他走後,李大波問楊承烈:「這孩子看來很懂事,可靠嗎?你從哪里弄來一個山東孩子呀?」

  「唉,這孩子很可憐,去年這孩子的父親領導青島的日商紗廠罷工,回應上海工人的反日罷工,日本出動了海軍陸戰隊鎮壓,開槍把他爸爸打死了,生病的母親也聞訊死去,他成了孤兒,組織上把他交給我,白天看門料戶,晚上跟我學習讀書認字,別看他年紀小,苦大仇深,覺悟可挺高。他實際上已經是個秘密的小交通員,可對外就說是我找來的山東『小力巴兒』,他原名叫沈海生,我現在給他改了個名字,叫沈海鵬,他眼尖、記性好,你來這一次他就認識你了。」

  「那太好啦,我們需要這樣的革命後生。」

  他們又繼續交換了許多情況。當李大波說到宋哲元派他來通縣是專門跟冀東保安隊張慶余、張硯田聯繫反正的工作時,楊承烈非常高興,他一拍大腿,說道:「大波,你就借這個機會來通縣工作吧,你做上層,我做下層,這樣上下結合,一定能奏效。」

  「好吧,在宋哲元回老家期間,我是可以離開二十九軍來這裡的。」

  小力巴兒海鵬,在院里拉著風箱在打鐵熔爐上,燜熟了小米綠豆乾飯,又炒了一盤土豆辣子絲。飯菜做得乾淨利索,李大波很快就愛上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小院裡放下一張地桌,他們三個人很快就吃完了飯。午後李大波離開高升鐵活鋪,就出城到寶通寺去找張慶餘。

  寶通寺是個大廟,張慶餘的保安第一總隊部就設在這所廟宇裡。門衛向大隊長辦公室通報了李大波的姓名。不一會兒,只見張慶餘身穿土黃色的保安隊制服,小跑著從大廟裡奔出來,敬了軍禮,又連連作揖,胖臉上綻開笑容,大眼裡閃著興奮的光芒,喘息著說:「不知大駕今日光臨,未曾遠迎,請當面恕罪。」「自己人,別那麼客氣。」李大波也摘下草帽點頭敬禮。他把手搭在張慶餘的寬肩上,隨著他走進立有哼哈二將泥塑巨像把門的寶通寺,在二進院裡,有三間帶廊廡的禪房,原來住著一位住持和尚,如今那和尚跑了,這兒就變成了張慶余大隊長的辦公室。

  勤務兵端來冰鎮西瓜和新沏的龍井茶,招待客人。「好,你下去吧,」張慶余吩咐勤務兵:「你去給我站崗,除了張硯田二總隊長。不要放人進來!」

  為了講話方便,他倆退到盡頭一間的牆角處,那兒有一張老方丈帶暖閣的禪床,他們踩著腳橙,各坐在禪床的一頭,臉對臉的交談。這房子大,容易攏音。

  張慶餘盤腿大坐,低聲向李大波談說他個人的簡歷和冀東保安隊的組織情況。

  「那還是1933年5月,」張慶餘呷了一口涼茶,開始了他的敘述,「《塘沽停戰協定》一簽字,冀東這片地區即劃為不駐軍區域。聽說蔣介石密令河北省於學忠,用河北省政府的名義另成立五個特警總隊,用來維持地方治安。我原是於學忠的五十一軍第一一八師第六五二團的團長,張硯田也是于學忠將軍的老部下。因此於學忠便抽調我和張硯田分任河北特警第一總隊和第二總隊隊長。我那時駐楊村,張硯田駐山海關。營長、連長也是由五十一軍抽調,排長、班長准由我和張硯田在本團內選拔。每一個總隊是五千人,都是由各縣徵集來的新兵,我和張硯田分駐武清縣和滄縣,訓練新兵。

  兩年後,1935年的5月,我們又奉於學忠的命令,由原駐地開入冀東,分駐通縣、香河、寶坻、玉田、豐潤、順義、懷柔、密雲、三河、薊縣、石門、遵化、撫寧一帶。我的部隊原駐薊縣,現又移駐通縣,張硯田的總隊部駐防撫寧縣的留奪營。1935年後,日本越來越逼進華北,他們最討厭於學忠,屢次向何應欽交涉,冀察政權不接受於學忠,中央屈服於日本的壓力,只好把於調走,于學忠將軍調往甘肅臨離河北前,曾派人密召我和張硯田,囑令我們要『好好訓練軍隊,以待後命。』可是誰也沒想到,就在那一年的11月,殷汝耕這個大漢奸,依仗日本的勢力,硬把我和張硯田駐防的22縣劃歸他們的什麼狗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把我們這兩個總隊也改成了冀東保安隊。」

  他說到這裡,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又呷了一口涼茶,瞪著一雙大眼張開兩隻手向李大波又說下去:「老弟,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一改變,就是說等於我們也隨著他媽的殷汝耕當了漢奸隊伍。這時,我非常苦悶,便派我的親信副官長孟潤生到保定向商震請示如何處理。于學忠走後,高震繼任河北省政府主席,省會也按照日本人的要求,由天津遷往保定。商震帶來口信,密令我們『目前不宜與殷汝耕決裂,可暫時虛與委蛇,余當負責向政府陳明』。我們只好這麼辦了,於是我們便換上了這身漢奸的狗皮。

  ……」

  他扯起那件土黃色帶有五色三角形袖章的寬大軍服,不住地抖摟著。他的眼睛睜得更大,充滿了氣憤,連連搖晃著他那碩大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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