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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老弟,自從我變成這樣的處境後,」張慶餘長長地嘆息著說:「我受了多少冤枉氣呀,我的老朋友寫信來罵我;軍隊裡的弟兄和戰友也捎信罵我;走到街上老百姓對我都側目而視,用唾沫呸我,我怎麼向他們解釋呀?我能說我這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嗎?最不能讓我忍受的是,我的大兒子張玉珩,認為我在冀東任偽職,是我附逆叛國,有辱先人,竟登報與我脫離父子關係。我妻于德三也勸我迅速設法反正,以免為親友鄉黨所不齒。我也不敢具實以告,只好對妻說:『我的意思現在雖不便明言,但將來總有分曉。你可轉告玉珩兒,叫他耐心等待,且看乃父以後的行動吧!』老弟,這幾年我可體會透了,世界上莫過於被人誤解讓人痛心的了,你想想我的痛苦到底有多大吧!?」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顫抖,眼淚在他的大眼裡遊動,但是,短時間他就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接著又爽朗地說下去。「這不,我才下力氣想方設法去找二十九軍宋哲元軍長聯繫,哈,派你這位老弟來,我真高興啊!我這是撥開烏雲見太陽了!」他一隻大手熱乎乎地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他倆整整關在禪房談了一個下午。到六點鐘,張慶余約李大波到鼓樓南大街一家叫「北玉升」的飯館吃了晚飯。李大波雖然是和張慶餘初次接觸,但對他印象很好,認為張慶餘是一個出身行伍、憨厚質樸的人,因此,對跟他通力合作、適時起義反正,充滿了信任。

  張慶余熱情地向李大波勸酒,李笑著全都拒絕了,張慶餘自斟自酌,喝了兩杯水酒,臉立刻脹得像紅布一般,連脖子都通紅了。酒後多言,他眯起大眼笑嘻嘻有點醉意地說:「正因為要舉事,沒在這兒安家。我的家在天津,不然,我一定請老弟到捨下小住幾日。咱倆一見如故,真是投緣。」

  那一晚張慶余非留李大波在禪房與他同住不可。一張板鋪就搭在禪床旁邊,彼此離得很近,他倆等於同榻而眠。臨上床的時候,張慶餘把馬褲口袋裡的左輪手槍掏出來,枕在涼枕下面。熄燈後,月光照進來,屋裡一片銀光,在夜暗中,他們彼此能看見對方的眼睛。李大波試探著用一些問題讓他說話,於是張慶余又談出一些他不瞭解的情況。

  「老弟,我告訴你,這鬼地方情況特別複雜。」張慶余經李大波一問便打開了話匣子,「複雜就複雜在這冀東保安隊除了我和張硯田的一、二總隊外,還有三、四、五總隊,一共三個大隊,是亂七八糟的雜牌隊伍,有的很糟糕。」

  聽了這情況,李大波一下子從板鋪上坐起來,急切地問:「這起義的消息,可一點風聲也不能洩露啊,這種雜牌軍素質很差,怕他們破壞。」

  「是的,聽宋軍長說你很有經驗,一聽你這話就在行。」

  「請你務必跟我談談這三個隊的情況?」

  張慶餘喝了半杯涼茶,開始向李大波簡要地做了敘述。「三、四、五三個隊,總人數大約有一萬五千人左右。1933年7月,日本關東軍柴山司令與何應欽共同議定南北夾擊抗日同盟軍,蔣介石還秘密來北平會見了日本的代表岡村甯次。日本借機追趕吉鴻昌和方振武殘部,這時,就由天津的一個叫李際春的漢奸,由偽滿帶來一部偽軍,專門進擾冀東各縣,其中劉佐周、趙雷兩部偽軍,就盤踞在灤縣一帶,後來河北省政府便把這些人收編了,劉佐周部編為第三總隊,隊部設在灤縣河北省立師範學校裡;趙雷部被編為第四總隊、隊部設在唐山交通大學裡;在冀東動亂時期,有一個土匪叫胡協五,綽號『老耗子』,手下有幾百號人,就把這些土匪收編為第五總隊,駐在玉田縣。」

  說到這裡,張慶餘才喘著粗氣,忿忿不平地說:「你看,這是些什麼鱉皮爛蝦、蛤蟆蝌蚪大眼賊兒呀,我這堂堂的中國正規軍的軍人,竟落到跟這些漢奸地痞同流合污,你說我怎能咽下這口氣?!」他邊說邊用拳頭擂得胸脯當當響。停了一會兒,他吸了一支煙,漸漸平靜了一些,才又回到商議起義的話題上來。

  「李副官,我帶你到留守營去見見張硯田,好不好?他可是我這次搞起義的可信搭檔呀,你最好跟他也談談。」

  李大波一直在思索著,在宋哲元官邸這個張硯田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不如張慶余真誠、豁達。他決定以後要用更多的時間去接觸他瞭解他。想了想才這樣決定:「張大哥,這次沒時間了,我只想查看一下殷汝耕這個大漢奸新修的飛機場。」

  「好吧,明天我帶你去。」

  他倆談到夤夜,沒有酒量的張慶餘借著那點酒氣便呼呼沉睡起來,他的鼾聲在深夜響如雷鳴,素有嚴重神經衰弱症的李大波,感到那高麗紙糊的捲簾,似乎都震得發顫,早把他的困盹兒都沖沒了。

  窗外月光如水,只有蟋蟀傳來唧唧叫聲和棲息廟內古柏和銀杏樹間的黧鶯①,傳來啾啾的鳴聲。李大波睡不著、便盤算起未來的工作。他知道宿在寶通寺禪房裡的這名軍人,將是黨交給他的下一個兵運工作的重要物件——這關係著華北、關係著整個中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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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黧鶯,鶯中一種,羽毛較淡,嘴略長。

  第二天清晨,他倆匆匆吃完早飯,張慶餘便叫軍需官送來一套保安隊的黃制服,讓李大波在禪房換上,做了偽裝。然後坐上軍車奔向飛機場。

  一路上李大波全神貫注,窗外閃過的景物和汽車行走的路線,他都一一銘記腦際。他在軍部裡早已掌握了日本修建這個機場的全部經過。好幾年前日本天津駐屯軍就蠻橫地要求在北平通往大名公路要衝的大井村修建飛機場。駐屯軍參謀桑島中佐帶著繪製好的大井村地形圖,硬逼著宛平縣長王冷齋按圖割地,並要脅立刻圈地打樁。幸好被王冷齋嚴詞拒絕了。但就在這時,殷汝耕這個大汗奸卻答應日本在通縣修造飛機場。河北省府很想瞭解飛機場的詳情,只可惜派了幾次人去摸情況,都沒達到目的。李大波這次親自到通縣,借助于張慶餘的關係順便查看一下機場地形,可算是額外的收穫,所以他面帶笑容,心裡異常高興。

  飛機場就在通縣火車站通往縣城的大道旁。車行不久便看見一片空曠的土地,周圍圈著鐵絲網。機場入口處有持槍的日本兵站崗。三八大蓋槍上著刺刀,有一面寫著「武運長久」的太陽旗,在槍上飄揚著。戒備森嚴。

  「他媽的,小鬼子看的可嚴啦,不讓中國人貼邊兒。咱只好順著那條大道開過去,還可以看得見。」張慶餘隔著紗簾指點著窗外。然後他吩咐司機放慢車速。車速降到五十邁。機場的地面設施盡收眼底。簡易的指揮塔剛完工;跑道還沒有鋪柏油;有一些中國民工在日本兵的押解下,正清除拆房後遺留下的破磚爛瓦垃圾。平坦的機坪上沒有停放飛機機場完全暴露,目標很大。

  李大波幾乎是貪婪地觀察著,默記著方位,目測機場的尺寸。心裡思忖著:「這機場扼住北平的咽喉,用這樣的快速草修,想必是日本在積極地準備進攻北平,進而為佔領華北打開通途。」

  日本崗兵,看見有汽車經過,跑步竄上大道,叉開兩腿,把槍一橫,用粗野的聲音喊著:「巴嘎!你的站住!」①

  張慶餘嘴裡嘟囔著:「這小日本兒龜孫!只好下車了。」

  李大波先走下車,以一名下屬軍官的身份把張慶餘扶下車來。日本兵看見張慶余戴著少將的肩章,李大波戴的是上校軍銜,一下子愣住了。被武士道精神灌輸的日本兵軍階觀念最嚴格,他立刻立正,敬一個軍禮,表示歉疚,跳到道旁,雙手垂立,連連說著:「腰細,多嘬!多嘬!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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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混蛋,你站住!」這裡說的是抗戰時日本人習慣的那種半通不通的中國話。
  ②日語:「好,請,請。」請的發音。

  汽車又沿著機場的大道跑下去。李大波借著汽車走過的里程,終於測准了那機場的準確面積。他沉重地歎一口氣,才嚴肅地說道:「看來大戰不久就要爆發了,我們應該有所準備啊!」

  張慶餘攢著兩個拳頭,皺著兩道濃眉說:「起義工作得抓緊準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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