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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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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接過蕭振瀛早已裝在信封裡的個人屬名存款單,又一次道謝。 「以後,我就派我這位李副官,跟你們聯繫,有什麼情況,告訴他,我就知道了。」 李大波這時才從屋子的角落裡走過來,和張慶余、張硯田一一握手。李大波對他們微笑著,連說:「久仰,久仰,今日幸會。」 「他是我手下一員能幹的驍將,不久前在綏遠前線抗擊日寇,深得傅作義將軍讚賞,你們完全可以信賴他。」宋哲元對李大波讚揚備至地說。然後他站起身,和張慶余、張硯田握手,這次接見就結束了。 李大波把他倆送到門口,輕聲對他倆說:「我不久將去通縣親自跟你們聯繫。」 「歡迎歡迎,一定歡迎。」 李大波返回客廳,見蕭振瀛已經走了,屋裡只剩下宋哲元一個人,他坐在沙發椅上,抽著煙,但從他拿著紙煙的手輕微顫抖的跡象推斷,他的內心是很激動的。李大波思忖著,他一定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和宋哲元做一次深談。 「看來中國的軍人還是愛國的多,這是國家氣數未盡的最重要表徵。你看,他二位雖然按地域已劃歸殷汝耕管轄,但他人心未泯,還願棄暗投明,何況我輩守土有責之人?」宋哲元意味深長地慨歎著。「雖然我這幾年的處境很尷尬,但他們還是看中我宋哲元,沒把我的軟弱苦衷當成漢奸行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接著說,「看來,張參軍擬定的那個方案實在值得認真貫徹,看,第二項爭取偽軍的工作還不是送上門來了?更何況張慶余他們根本就不是那種像李守信那類死心踏地的漢奸!在我請假期間,我想你正好去看看通縣那邊的實際情況。」 「是,軍長。」李大波答應著,他實在太高興了,這正符合當初他與楊承烈的分工。他看見宋哲元還在兩手托腮地沉思,便抓住機會單刀直入地說,「軍長,我向您坦誠地承認,我的確是一個共產黨員,正因為我是一個中共黨員,我才想直率地向您提出問題。」 李大波這幾句話,使宋哲元本來是眯縫著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他用異樣的目光睜視著他。雖然宋哲元首先用話語點破李大波是一個共產黨,並說他不怕,但真正由李大波親口說出,他還是非常的驚愕。他的下嘴唇輕微地顫抖,他的神情有些愣怔,但他馬上意識到他應該對這位副官要刮目相看,而且要比從前客氣一些。於是他欠欠身,指指沙發說:「坐,坐,我們好好談談。」 李大波在他對面的下首椅子上坐下來。他的臉上也顯露出驚疑與喜悅之色,這是他盼望很久的一次談話啊! 「李副官,你先說說你們共產黨對我是什麼看法?」宋哲元也採取了開門見山的方法,直率地提出他最關心的問題。 李大波想了一會兒,便說:「我想,這問題您心裡會像明鏡一樣的清楚。在喜峰口抗戰時,您知道有多少共產黨員的鮮血灑在長城腳下;您也知道又有多少共產黨員勇敢地衝鋒陷陣,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那時候您是一位全國知名的愛國將軍……」 「那麼現在呢?你們那個黨對我是什麼看法?」宋哲元的嘴巴因激動而更厲害地顫抖著。他的一雙大眼睜得像兩隻銅鈴那麼大,不錯眼珠地瞪著李大波。 李大波沉默下來。他知道他眼前的這位受日軍壓迫又受日軍收買的將軍,是多麼害怕人民群眾對他這幾年一味曲意奉迎日本是多麼憎恨。他深恐別人說他不愛國、被收買,所以他才在許多中下層軍士的會議上一再表白他宋哲元「絕不當漢奸」。李大波思考了一下,才用比較策略的語言說:「當然,其後您漸漸地變了,以致前年冬季爆發了愛國學生的『一二九』運動,您連遊行示威的學生代表都不敢見。您大概不知道,我就是領隊的代表之一。當時我們在新華門前等啊,等啊,可是您從後門走掉了。當然,我們充分理解,您的這種轉變,完全是由於您當時的地位變了,中央對華北局勢的要求變了……」 宋哲元聽了這話,既受感動,又有點洩氣。感動的是,眼前這位於不知不覺中深入到他身邊的這位共產黨員還是理解他的苦衷;感到洩氣的是他那麼熱愛自己的歷史,時刻都意識到他的功績將載入史冊,而這一段時光雖然他有種種難言之隱,說來總是不光彩的。他在毯上伸直了雙腿,把頭頹然地到在沙發靠背上,在這一刻,他顯得真有點衰老了。 李大波見他如此痛苦,便把小沙發桌上的蓋碗龍井茶遞給他。他坐正了身子,呷了一口綠茶,長歎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光磊①,憑我宋哲元,任我一身大丈夫氣慨,何以願做這種與敵人虛與委蛇、委曲應付之事也?長城抗戰,我的二十九軍犧牲的最為慘重,可是卻得不到中央一點補充。很顯然,這是老蔣想借日寇之手,光明正大、體面地消滅我,多年來,我就是他要消滅異己的一個物件。唉,我的困難是,老蔣要不抵抗,而日本又一個勁兒地侵略,我抵抗吧,老蔣會指責我不服從軍令;我不抵抗吧,群眾罵我孬種。最後我抵抗了,老蔣又不予接濟,兩下裡擠我,這兩年我的處境真像是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呀!」說著他竟然放聲嗚嗚地大哭起來。 -------- ①此處是李大波在二十九軍中用的化名。 李大波見到這情景,也很受感動。從領導學運那時起,眼看著那麼多的男女青年被水龍噴澆,十冬臘月渾身上下結了冰,許多人受了刀槍之傷,或倒在血泊中死去,老實說他對宋哲元的轉向反動是非常痛恨的,他真的想不到這位老將軍還有一肚子牢騷和苦水,以致竟這樣動情地痛哭流涕!這真是工作使命和歷史發展,使他認識了生活的另一面。他打了一個涼手巾把,替宋哲元擦去了臉上的淚,意識到自己失態,宋哲元才漸漸平靜下來,又繼續他倆剛才的那場談話。 「軍長,」李大波安撫著宋哲元說道,「我完全理解您的苦衷,正像張克俠副參謀長所說的那樣,察哈爾省已大部被蒙奸德王和李守信兄弟蠶食佔領,河北省幾乎劃出一半國土歸了漢奸殷汝耕,您的地盤幾乎被日本擠完了,難道您這種危險的處境,還要聽命於蔣介石的不抵抗而落得像張學良將軍那樣沒有自己的地盤,到處打『遊飛』,被日本鬼子最後消滅嗎?」 屋裡沉默了,只聽見滴答的鐘擺聲,和宋哲元壓抑的啜泣聲、夾雜著歎氣的唏噓聲。他對這位青年副官的剴切陳詞,既感到親切又感到刺激了他隱秘的痛處。呆了好半天他才長歎了一口氣說:「光磊,今天你簡直是掏了我的心窩子,唉,這兩年我何嘗沒看出我宋哲元要步他張漢卿的後塵而成為一個沒有地盤、沒有軍隊的空頭將軍?!我現在是動輒得咎啊!這話我只跟你說,從民國24年起,蔣介石就讓秦德純帶話給我,讓我支應日本人,其後他親自北來,又專門把我叫去,一再申明對日本要忍讓,外界誰知道這內情?!你想我能行動麼?在這三令五申的情況下,我敢跟日本動手嗎?」 大概是他意識到,由於一時的感情衝動,把話說過了頭,於是他閉上嘴,急忙站起身。「得,咱們就談到這兒吧。」李大波也站起身,他覺得也只能談到如此程度,便準備告辭,宋哲元在門口把他拉住,放低了聲音用叮囑的口吻說:「剛才咱們所談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萬勿與外人道及,特別對秦副軍長要保密。他是中央軍,蔣的心腹。我請假回家,這裡的事情讓他全權代理,將來出了什麼差錯,老蔣會有個擔待。」 李大波看他那詭譎的樣子,感到他時而膽大,時而膽小; 時而慷慨激昂,時而畏縮不前,真是一個矛盾體。「好吧,我明天就啟程了,再見吧!」他伸出一隻胖手,苦澀地說,「唉,長城抗戰時,我二十九軍的大刀片讓日本鬼子聞風喪膽,砍的人頭落地,想不到今天我宋哲元卻這樣灰溜溜、偷偷摸摸地回歸故里!」 「軍長,我跟著車,把您送回老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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