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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那個日本旅團長一聽這話很硬,有理有據,便笑嘻嘻地齜著大金牙厚顏著說:『腰細(好的),我們都是朋友嘛,以後不要再起衝突了』。這王八蛋,還腆著臉說是朋友哪!呸!戴團長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日人來到我國,應該遵守國際公法,不應該到處駐兵,自由行動,無事生非。如果日軍再來侵犯,我軍必然猛烈還擊,決不退讓寸步』。大概是宋軍長害怕搞得太僵,軍長便站起來,讓席就餐,那頓飯吃得真憋氣。剛一吃完,戴團長撂下飯碗便回西苑了,沒有參加宋軍長跟日本人的談判。事後軍事調動我才得知,那個旅團長提出的要脅條件是:我軍撤出豐台,並向日方道歉。後來,果然張營調離了豐台,由親日派暗中已投降日寇的冀北保安司令石友三的一個營去換防。啊,李副官,你等著瞧吧,豐台的換防就是北平長了一個膿包,將來就要在這兒出膿!唉唉!……」

  「是呀,鐵路是大動脈,這裡讓敵人卡住,就是卡住了我們的咽喉,如果現在我們還不及早準備,一旦日本準備停當,就會打我們個措手不及,所以,等待、哀求、忍讓,無非是自殺罷了。」李大波感慨地說著。

  屋裡很沉悶,李大波又低頭趕緊忙著檢閱手頭那一大摞文件、信件。忽然有一張燙金印有富士山圖畫的請柬,跳進他的眼瞼,他打了開來。

  經與華北軍政首腦聯繫,擬假懷仁堂舉行日中軍方連以上軍官聯誼會,務請6月6日上午10時準時出席。大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①北平特務機關長松室孝良1937年6月1日②李大波看完了這封奇怪的請柬,心裡捉摸起來。他還沒有聽宋軍長說要舉行什麼中日聯歡的宴會,但他卻真真切切地知道每當中日發生一次軍事衝突,總是要舉行這種充滿殺氣和屈辱的「聯歡」宴會,接著便是談判、無休止和不公正的談判。

  因此他猜測這次宴會,一定是第二次豐台武裝衝突引出的後果。他自從來到二十九軍軍部後,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兵運工作中。除了在軍部值勤外,他就抓緊一切空閒的時間,借機深入基層,瞭解情況,進行宣傳教育工作。他在接觸下層軍官和普通士兵的過程中,得知這些官兵的愛國熱情是非常高漲的,而且從1933年長城抗戰時起,他們就憋著一股敵愾同仇的保土禦侮的志氣,在喜峰口、羅文峪中日幾次交鋒中,日軍沒少嘗過大刀隊砍殺的滋味,如今日本是做得寸進尺地多方面進攻的試探,下層官兵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遇機一戰。但是只有宋哲元秉承蔣介石的意旨,儘量壓制軍內的愛國激情,與日本委屈求全地周旋,不敢演成僵局,以圖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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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田代皖一郎,日本佐賀縣人。1913年日本陸軍大學第26期畢業。被選派中國留學,以駐中國公使館副武官身份,從事間諜活動,為侵華做準備。1923年任參謀本部部附,派往漢口進行特務活動。後升任大佐,任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1931年出駐中國公使館武官。田代參予策劃「九一八」及上海事變,後升為少將。組成戰車中隊,增援上海,對中國軍隊發起進攻。由於各國公使出面調停,田代提出中國軍隊主動撤出無理要求,並向我19路軍發出通牒,上海一仗,日本侵略軍給我國造成巨大損失。1933年改任關東軍憲兵隊司令官,殘酷鎮壓中國人民、抗日武裝力量,1934年晉升為陸軍中將。1936年4月任中國駐屯軍司令官。1937年7月7日挑起盧溝橋事變,爆發了中日戰爭。7月15日因心臟病發作,死于天津。
  ②此處時間應為1936年6月,因為情節的需要,錯後一年,此處注明。

  李大波抖動一下那張請帖,對邱思明說:「又要請客聯歡了,唉,真不知這種尷尬的局面要維持到何時算了!」

  「這一回你陪著軍長出席吧,我可算逃脫了,我不想生那分子叔伯氣,窩一肚子火。」邱思明說,冷笑了一下。「是日本駐屯軍請客?哼,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還不又是他們那套老掉牙的、軟硬兼施陰謀手段的再現!」

  「是的,思明,你說的很對,日本就希望通過中國的上層軍政領導,達到軟化二十九軍官兵,不戰而屈的目的,以便首先吞併華北。哼,這小鬼子是在玩鬼花活哩!」

  「正是這樣。」

  李大波站起身,無奈地搖搖頭,拿起那張請柬。「我得立刻給軍長把請柬送去,這種事得由老頭子安排呀。」

  6月6日早晨,長安街上佈置了崗警,中南海門前更是門禁森嚴。大鐘敲響十點,中日雙方賓客,均已齊集懷仁堂大廳。雖然是白天,但也燈火輝煌。這次盛大的宴會,實際上是宋哲元以冀察綏靖公署的名義舉行的招待會。招待日本華北駐屯軍駐北平部隊連長以上的軍官,由第二十九軍駐北平部隊團長以上的軍官作陪。

  日方出席的人員有邊村旅團長、松室孝良特務機關長、松島、櫻井等顧問30多人,中方出席的有軍長宋哲元、副軍長、兼北平市市長秦德純、三十七師師長兼河北省主席馮治安、一一〇旅旅長何基灃、一一四旅旅長董升堂、獨立二十六旅旅長李致遠、二二七團團長楊幹三等也有30多人。除此而外,宴會還約了北洋軍閥餘孽和所謂的社會名流吳佩孚①、張懷芝、江朝宗②、王克敏③等人作陪。當李大波隨在宋哲元身後走進大廳時,小型的軍樂隊滴滴答答地奏起了「接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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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吳佩孚(1873—1939)北洋直系軍閥首領。山東蓬萊人。1923年殘酷鎮壓京漢鐵路工人運動,血腥屠殺罷工工人和共產黨人,是二七慘案的罪魁禍首。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中戰敗。「九一八」事變後,伏居北平(今北京)1939年病死。
  ②江朝宗,清朝遺老,日本侵華後,任第一任維持會長。
  ③王克敏(1873—1945)漢奸。浙江余杭人。清末留學日本,任學生監督。北洋政府時歷任中法實業銀行總經理、中國銀行總裁、財政總長等職。1935年任冀政委會委員,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任日偽時期華北臨時政府委員長。1945年抗戰勝利後被捕,畏罪服毒自殺。

  李大波是頭一次參加這樣不倫不類的宴會,以他剛從綏遠前線與日軍浴血奮戰歸來,再看到這副情景,心裡有說不出的悲愴與憤懣。日方客人一齊穿土黃色軍服,邊村旅團長和松室孝良腰間還佩戴著鑲有寶石的戰刀。金黃色的纓穗,在他們有絲絛的軍褲上蕩來擺去。中國軍人是灰色軍裝,和日軍在服裝的顏色上可說是涇渭分明。至於那特約來的「上賓」,除王克敏穿著西服革履外,吳佩孚、張懷芝、江朝宗都穿著花絲葛的黑馬褂,湖縐的長衫,完全是一身國粹的打扮。

  聯歡會準時開始。先是宋哲元起立做簡短講話,大意是中日兩國不應兵戎相見,而應該化干戈為玉帛;接著是松室孝良講話,大意是說,中日是同族同文的國家,應該力求親善。講話完畢,邊村旅團長和櫻井顧問帶頭鼓掌。然後是合影照相,每一個中國軍官旁邊安插著一個日本人。中國軍官都不願奴顏事敵,所以每人板著臉孔,沒有一點笑模樣,日本人的表情恰恰相反,都笑得齜著大金牙,儼然是一副得勝的樣子。這一切程式完畢,宴會便開始了。

  筵席在大廳分兩行共擺了12桌。宋哲元、邊村、松島、櫻井、秦德純、馮治安和那些社會名流共坐兩桌,其餘的中日雙方軍官,共坐8桌。有兩桌是空桌,備上下菜之用。這樣,每張筵席桌邊坐三四個日本軍官,他們坐客位,四五個中國軍官坐主位,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據稱臨時犯了心臟病沒能出席。

  宴會開始時,宋哲元起立端起酒杯,大家隨著也站起身來,互相敬酒,彼此說著違心的客套話,然後落坐吃將起來。酒過三巡,一個日本軍官忽然跳上那張空桌,唱了一首日本國歌《君之代》,那巨大的帶著日本武士道粗野腔調的歌聲,仿佛撞擊著大廳的拱頂,震響起來:

  乞米戛要哇,乞要你,呀乞要你,撒砸勒,你希鬧一窪夥鬥打李爹,闊該鬧母死媽跌①……

  歌聲一停,又有兩個日本軍官跳上桌子,扯著破鑼似的嗓子,唱了一首《愛馬行》:

  哭你娃爹爹褲子開了自己做②……

  中國軍官聽不懂這些日本歌曲,瞪著鈴鐺般的雙眼,只感到這些日本軍官是在挑戰。他們覺著中國也不甘落後,這時,何基灃旅長「嗖」地一個箭步躥上桌子,揮著雙臂,以渾厚的膛音唱了一首《黃族歌》,以示應戰。歌畢,一個日本軍官噴著酒氣又帶著挑戰的姿態跳上桌去,手舞足蹈地唱了日本的《海軍進行曲》③。中國軍官苦於沒有新歌演唱,只有乾著急。這時,李文田副師長也上了桌子,用粗壯的嗓音唱了一段黑頭腔《大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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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段是日語發音。歌詞大意是「生活在天皇時代,它能千代萬代繁榮永存,就像岩石一樣永恆,連岩石上的青苔也是如此。」詞出《古今集》明治十三年宮內省雅樂課林廣守作曲,二十六年文部省確定為國歌。
  ②這是歌詞第一句的日文發音,用中文寫出,頗有諧趣。大意是:從國門出來已經幾個月了。下面的歌詞是「我和這匹戰馬共生死,我們向山川挺進,和馬共患難。」
  ③歌詞大意是「看吧,東海的天空已經亮了,旭日高升,光焰照耀,天地的正義發揚光大,希望充滿全球,崇高的姿態像無缺金甌,這是我們日本的誇耀」。為慶祝日俄戰爭勝利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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