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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在同盟軍時,他也曾跟著慕容到張家口去追蹤過他表哥;去年「一二九」學生運動時,他又在集會的地點——前門大柵欄的排演廳遇上了李大波,那時如果他手下有人,就會當場把他擒獲,只可惜他去叫人時,他表哥這條狡猾的魚,便溜之大吉,沒有落網。時到如今,就像大海撈針,竟無一點他表哥的蹤影可尋。現在,曹剛派他們到綏東前線來,並不是因為他們得到了什麼有關李大波行蹤的蛛絲馬跡,而是曹剛的思維邏輯認為,哪兒抗戰的呼聲高、哪兒表現出抗日的激情大,哪兒必定有中共分子的潛入和滲透。

  曹剛讀過一些內部機密情報,瞭解中共針對日本侵華的每個階段,從1931年的「九一八」到今年的綏東日軍進攻,都有許多諸如《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為日本帝國主義吞併華北及蔣介石出賣華北出賣中國宣言》、以及毛澤東、朱德的《停戰議和一致抗日通電》等煽動民眾的文章發表。這是曹剛最為憂心忡忡的大事。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利用國民黨特務這件護身皮,掩蓋著他充當日本間諜真正為日本效勞的真實身份。所以,蔣介石國民黨對待日本的態度越軟、對革命份子的手段越狠,對他這個兩面間諜就越容易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基於這一出發點,他才派了慕容修靜和艾洪水,混入勞軍的學生洪流中,去偵察學生和偵破中共分子,特別是他一直想緝拿的李大波。

  列車像牛車一樣慢慢地開動著。

  「喂,夥計,別沖盹兒啦,」慕容修靜用肩膀扛一扛他身邊的艾洪水,壓低了聲音說,「快看看你的那位小『甜姐兒』

  密斯丁來了沒有?」

  艾洪水的確在小寐。他被推醒了,用手胡拉一下從嘴角滴下來的涎水,抬起發紅的眼睛,望一望烏煙瘴氣人聲喧嘩的車廂,低聲說:「這麼些人怎麼找?……再說,我也不願在這樣的場合碰見她。」

  「為什麼?你這個傻蛋!難道你不想從你那位左傾的女友那兒獲得點有價值的情報嗎?」

  艾洪水沉默了。他低下頭,眼前閃現出南下時在軍警包圍的固安城外的一幕情景。那時同學們被阻在縣城外面的野地裡,只好風餐露宿在一片墳地裡。那一夜,皎潔的月光,拖長了他與丁夢秋的身影。他倆挽著胳臂,摽著肩膀正在護城河岸上散步。他覺得她那嬌小玲瓏的身軀,小家碧玉的模樣,宛如開在秋天田野裡的一朵淡黃色的小花兒那樣的溫馨可愛。他大膽地摟住她的細腰,向她表露著愛情:「夢秋!我實在愛你,愛你!愛得發狂啊!」……她掙脫開他的擁抱,跑開了。他又追上她,繼續向她表白自己的愛情。他在她的耳畔柔聲細語地說:「夢秋,如果現在不是抗日流血的年代,我一定要把你帶進象牙之塔,到世界藝術之宮!……我還一定要像『璿宮豔史』裡唱的歌兒那樣對你說:『My dear!you are mine,all min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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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親愛的,你是我的,全是我的。」

  ……列車突然加快了速度,他的頭被撞在堅硬的木板靠椅的靠背上,一下驚醒了他的回憶。「唉,我真卑鄙,採用戀愛的手段,勾引一顆少女初戀的心,為的是撈取學聯的情報……我真卑鄙!……」他搖搖頭,輕輕地喟歎了一聲。這時,他又想起了往事,「想當初,我和表哥在『九一八』日軍大屠殺後一起逃出東北,我的革命熱情何等高漲,在南開校園,我的激烈演說,博得了多少掌聲……唉,想不到,竟落到曹剛和慕容這群小子的手裡……啊,如果當時我不貪生怕死,算了吧……也許他們斃了我,我也就死了……唉,就這麼活著吧……」他自悔自艾地想著,心裡充滿了矛盾的痛苦。他抄著手,把頭埋在胸前,閉上眼,裝著又睡著了,一直沒理慕容修靜。

  其實,紅薇、王淑敏、陸小昭和他此時想念的『小甜姐兒』丁夢秋,就在這同一車廂的另一頭,擠在密密匝匝的人群裡,誰也沒有發現誰。

  學聯代表和艾洪水、慕容修靜同時到達歸綏的那天,時間已經很晚。為了應付從全國各地湧來的勞軍熱潮,三十五軍軍部不得不抽出專人來搞接待,接受募捐,安排食宿。這件事,傅作義指定他的隨從副官李大波負責,成立了一個十幾個人的接待組。

  紅薇與艾洪水到達的那天晚上,李大波正跟隨傅作義將軍去開軍事會議,接待工作,他指定下屬組員去安置,所以,他既沒遇見紅薇,也沒看見他的表弟艾洪水。他們遠途顛簸,又乏又累,當晚就宿在軍部騰出來的一個倉庫裡,吃了一頓綏遠的牛肉拉麵,烤著木柈子,香甜地睡了一夜。次日清晨,吃罷早飯,就用十來輛大卡車把他們拉往集寧,去參加那裡召開的祝捷慶功大會。

  大會場佈置的既簡單又隆重,在閱軍的土路上,有兩道丈八的沙蒿紮起的牌樓,上面插滿松柏樹枝和現做的彩色紙花。閱兵台是用大木板和席片搭成的。在拱形的台口上方,懸掛著用大紅布寫成的「慶祝紅格爾圖戰役大捷」的模幅標題。

  雖然夜裡寒風怒號,但早晨卻晴空萬里。當勞軍的車隊一輛接一輛地開到時,戰士的連隊也正邁著正步,唱著岳飛的《滿江紅》整隊入場。

  紅薇是第一次來到戰場,也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祝捷慶功大會,她一直處在感情極度的昂奮中。雖然在敞篷的卡車上,砭骨的寒冷幾乎把她凍僵,但經過下車後的一段跑步,她覺得她的熱血正在胸中沸騰。她感到仿佛又重新回到紅花峪老家鄉親們接待北上抗日紅軍的那個山鄉之夜那麼激動,那麼熱烈。她仰起被寒風吹得火辣辣生疼又因情緒高漲而發紅的臉頰,望著遠處那邊慢慢升起的那一輪噴薄紅日,正漸漸驅散著迷濛濛的晨靄。遠處起伏蜿蜒的沙丘、枯萎衰黃的草地,連同那模糊一片的、她自幼稱之為「連鬢鬍子樹」的檉柳,她都覺得格外親切,格外光輝。她和王淑敏、陸小昭、丁夢秋幾個女孩子,高興地跳著腳,擁抱在一起,格格地笑著,好像幾隻早晨剛登枝試囀的山喜鵲一樣。

  學生隊伍的到來,他們的愉悅情緒也感染了剛浴血奮戰完畢的部隊情緒。本來他們還沉浸在對身邊戰友犧牲的悲痛中,現在他們第一次變得活潑起來了。不分男女學生,他們都那麼熱誠地跑到隊伍前,爭著和戰士們握手,向他們問候,道著辛苦,說著一串串豪邁的話語,以表示對這次光榮戰鬥的致謝和崇敬。

  由於學生們主動的溝通情感,戰士們也變得活潑快樂起來。有一個戰士,他腰間挎一隻小銅號,從背包上站起來,舉著槍高呼:「歡迎同學們唱支抗日歌曲!」

  學聯的吳偉民又是這次的帶隊,他轉向紅薇她們,興高采烈地揮著手說:「好,我來指揮,同學們,我們來唱一支《開路先鋒》。」

  一支兩聲部的隊伍立刻排好了,由吳偉民指揮著,在戰士的頭頂上,在那一片開闊的草原的上空,立即就響起了「哈!轟!我們是開路先鋒!」的嘹亮歌聲。

  等歌聲一停,那個司號兵又站起來,揮著手臂,對他眼前的那片隊伍做著鼓動:「同學們唱的歌兒好不好?」

  一陣雷鳴般的回聲:「好!」

  「妙不妙?」

  「妙!」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要!」

  吳偉民高舉起拳頭宣佈:「我們應戰!讓我們的女同學再為抗擊日寇為國爭光的英雄們獻上一首歌!」

  紅薇第一個走出佇列,招呼著勞軍隊伍裡的女同學,排好了一支四聲部的小合唱隊,她們用清脆、深沉而又悲憤、哀婉的悅耳聲音,唱出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紅薇這是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前唱歌,崇拜勇士的愛國激清,使這個出身山野的姑娘,忘記了往昔的羞怯,她大膽而豪放地唱出了她此刻的心聲。當她唱到「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啊,」的時候,她實在不能抑制自己,兩行熱淚竟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迸出眼眶從她的面頰上滑落下來。她們那淒婉的聲調,感染了整個的會場。

  「喂,我說夥計,你看,那不是你表哥的小情人跟『小甜姐兒』嗎?她們也來啦,」夾在學生隊伍中的慕容修靜小聲地對艾洪水說,「你再去勾搭勾搭她吧!」

  艾洪水厭惡地看了慕容修靜一眼,趕緊用手肘碰了碰他,示意讓他別說話,以免別人發現他倆。

  艾洪水此時也被這激動人心的場面感動了,他想著:「如果我那次不被這王八蛋拉下水,我今天不是也能像他們一樣的自由、快樂、幸福嗎?我何至於這樣苦悶,這樣卑微呢?……」他心裡悔恨著,又姑息著自己,他此刻真不知道該怎樣在慕容修靜的監督下去完成曹剛交給的偵緝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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