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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傅作義睜大那對圓眼,用銳利的目光,掃描著那個厚厚的、用五百鎊道林紙鉛印的本子,見是冀察政務委員會宋哲元①與日方秘密會談的協定副本,心裡暗吃一驚,但馬上就收斂了他那不易覺察的震驚,而顯現出一種對此淡漠與早有預料並不感稀奇的樣子。

  板垣那扁平的大臉上,又浮現著比剛才更加諂媚的笑容說:「我代表帝國政府和軍部要奉告將軍的是,雖然宋哲元和我們已經簽了協定②,但我們認為宋哲元在華北的聲望不夠,領導不起華北來。傅將軍是中國的偉大人物,是華北的名將,在華北的威望最高,應該為華北人民作一番事業,改善日、中關係。我們大日本帝國將全力來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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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哲元(1885—1940)山東樂陵人,字明軒。曾在馮玉祥部下任師長、總指揮、熱河都統。國民黨統治時期,先後任第二十九軍軍長、察哈爾省政府主席。
  ②這裡所指的是1936年4月28日冀察政務委員會與日本秘密簽訂的華北防共協定。

  傅作義聽到這裡,晚上感到一陣燒灼,立刻截住他的話,板起臉嚴肅地正告他:「板垣先生,我有責任提醒你:華北是中國的領土,絕不許任何人出來搞一個獨立局面。」

  「那麼請問將軍,華北不行,那麼蒙綏自治如何?」板垣厚著臉皮說道,」我想此來就這個問題和你交換交換意見……」

  1933年曾率部在長城抗擊日本的進攻,不久在蔣介石指使下停止抵抗。1935年國民黨政府與日本簽訂《何梅協定》,適應日方「華北特殊化」要求,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宋任委員長。1937年七七事變中,所部曾奮起抗戰。1940年在四川綿陽病死。

  傅作義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內蒙和綏遠都是中國的領士,不許任何人來分割獨立;也不許任何人來侵佔蹂躪。如果德穆楚克棟魯普不顧國家民族利益,自搞分裂,背叛祖國,發兵進犯綏遠,我們將堅決予以消滅。我是國家邊防負責人,守土有責,絕不容許任何叛離祖國和民族者來犯,使國家領土受到損失。這就是我的態度,也是我的回答。」

  板垣聽到這裡,已經心灰意冷,那種討好的諂笑,漸漸從他的扁平大臉上消退。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趕緊走過來,把那厚厚的協定副本用黃綢布包上,挾在羽山喜郎的腋下。他倆的表情,既是那麼悻悻然,又那麼垂頭喪氣。

  傅將軍慢慢地端起蓋碗茶,掀開蓋碗,輕輕吹一下浮著的茶葉,呷了一口茶水。深知中國歷來官場端茶送客習慣的日本人,馬上就站起身告辭。板垣征四郎快步走在前面,他知道,他此行的遊說、分化、離間的陰謀,算是徹底流產和失敗了。

  傅將軍只把他們送到正廳門口的廊廡上,便止住步,很有分寸的淺淺地微微頷首,作為告別的禮節。

  他轉回正廳,用很長的時間吸著悶煙,緊皺雙眉。屋裡岑寂,只有鐘聲滴答。呆了一會兒,他才用深沉的語調說:「李濤,我話是那麼說,看來,還真得認認真真地備戰呢,野豬的鼻子已經拱進咱的籬笆啦!」

  李大波還沉浸在剛才那幕接見的情景中,內心十分激動,他很快地答道:「是的,日本是決計要推行他在御前五相會議的『國策大綱』的,板垣的到來,印證了這一點。不久的將來,繼熱河之後,他的攻擊目標毫無疑問,將是我們了。」

  「是的,我們加緊備戰吧!」

  正在這時,僕役用託盤遞上一張名片,說:「這位先生,正在值班室,求見您傅主席。」

  傅作義拿起名片,看了一眼,又扔回託盤,納悶地說:「真怪!基督教北美協命的中國華北分會的會督來找我有什麼事?我累了,李濤,你去替我接見一下吧,看他來意如何,有什麼要求。」

  「好的,」李大波答應著,從託盤裡拿起那張名片,一看那上面印著:「基督教北美協會海外部監理、美以美教會華北兼西北會督,理查。」他心裡暗自驚異:「啊!這不是偷拐紅薇的那個美國傳教士嗎?」他點點頭,對傅作義說:「好,我這就見他去!請他到小客廳等我。」

  二

  理查·麥克俾斯被帶進小會客廳裡。這裡通常是傅作義接見老朋友、老同學的地方,他也常在這裡喝著清茶,陪著他的副手們聊閑天談正事的場所。有時,他還在這兒倚著沙發椅讀報紙、看檔或沖個盹兒、權當小書齋的地方。

  理查坐在長沙發椅上,穿一身豆沙色毛派力斯的西裝。這裡有點近似「早穿皮襖午穿紗,晚上守著火爐吃西瓜」的塞外氣候,他從鍋爐一般炙烤的外面走進屋來,頓覺涼爽了許多。今年一月底,他受詹森公使的指派,曾來過一次。但那時正趕上隆冬三九,大漠徹骨的寒風和西北的嚴寒使他怎麼也熬不住,只呆了三天,很快就返回北平去。再加上時局也不如眼下吃緊。

  這次,他終於由於戰事緊迫和怕冷,選擇了夏季,第二次作西北之行。他剛走進綏遠省政府的紅色大門,便碰見板垣征四郎、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三個人走出大門,他與他們是擦肩而過。他從東京和華盛頓出版的報紙和書刊上,認出跟他走個對面為首的那個日本人,是新提升的關東軍參謀長板垣征四郎。他欣喜這一意想不到的邂逅,就是他得到的第一手、也是第一個難得的機密情報。他坐在沙發椅上,一邊在心裡估計著板垣一行此來的目的,一邊用眼睛瞄著這間小會客廳的優雅陳設。

  小巧的書櫃裡,擺著唐詩宋詞、八大家的文集、孫子兵法、史記、和朱熹治家格言一類的書籍,整個的氣氛正像屋子中央懸掛的那副馬遠的山水中堂畫一樣恬淡,又像那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一樣的典雅。理查在北平結識過許多軍政界人士,而且和其中的前任市長袁良和現任市長秦德純堪稱過從甚密的莫逆,他覺得他們是那樣工於官場心計,完全是一副政客的嘴臉,可是他沒有想到,從這些陳設可以推測,這位行伍出身的武將竟是如此的儒雅。「啊,中國的事情真怪!既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海洋,又像一個猜不透的萬花筒。」

  李大波走進客廳來,理查站起身,微笑著伸出手。他閃著灰藍的大眼,直視著這位英俊瀟灑的副官。

  李大波拉住他的手,他們互通了姓名,做過寒暄,便解釋著說:「傅將軍在主持一個軍務會議,不得分身,特派我來見您,請您原諒。」

  理查有點失望,但馬上轉了一個輕鬆的話題:「這兒的天氣太熱了,能否給我一點加冰塊的飲料,我太渴了。」

  李大波微笑著吩咐了勤務兵。不一會兒就從那個木桶的老式冰箱裡,取出一瓶天然冰鎮的汽水和一瓶自製的酸梅湯,給他斟到大號的玻璃杯裡。他的嗓子熱渴得像冒煙,一大杯酸梅湯像牛飲一般一口氣喝了下去。

  「啊,真舒服了。」他放下杯子開始講正題,「我此來是視察教務,順便拜會我久仰的傅將軍,請他就我們的傳教和教會的服務,提出指教。」

  李大波從他一進客廳,就對這位他知道一些底細和不端行為的傳教士,用審慎的目光,從頭到腳地加以端詳和觀察。他見他瘦高的身材,金黃的頭髮,精力旺盛,透著中年人富有閱歷的幹練和精明,既諳熟中國官場,又那麼隨便自如,一望而知是地道的美國人氣質。「是的,紅薇是很難逃過他的掌握的。」他心裡這樣思忖著。

  「我一定把您的這番意思,轉告給傅長官。」

  屋裡沉靜下來,理查又把那瓶山海關牌的汽水倒在杯子裡,一飲而盡。

  「我想請您介紹一下綏遠最近的形勢。雖然我們神職人員不過問政治,可是軍事行動卻關係著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安全。近年來日本正在中國窮兵黷武,大有鯨吞中國之勢。我想,美國國務院向日本就『天羽聲明』所提出的照會的立場,也將是我們海外佈道人員的態度。這一點,我想是無須向您過多解釋的吧!」

  李大波洗耳靜聽著。剛送走了蠻橫、虛偽、極盡拉攏能事的日本武人,又迎來笑容可掬心懷叵測的美國傳教士,這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構成了他一種極不平衡的矛盾心態。他只好試探著說:「綏遠可能面臨著日本的軍事進攻,不知道李會督對我綏遠……」

  「我想提供幫助。戰端一開,我們在這裡開設的大醫院,願意擔任救護中國的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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