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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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天的清晨,李大波剛隨著司令部的後勤人員到教場出操回來,就在他住宿的窗前,看見了漸漸走近的傅作義高大魁梧的身影。窗子是黎明時為了透透新鮮空氣打開的。將軍那顯得有些碩大的頭探進窗裡,白胖的長臉上閃著一個淒苦的笑容。他用低沉的聲音叫了一聲:「李濤①副官!」 李大波正在打緊一隻腿上鬆散下來的裹腿,聽到呼喚,見是軍長立刻立正敬禮:「有!軍座請進!」 傅作義邁著大步,走進值星副官室。他今天穿著一身淡灰色薄毛料的軍便裝,衣服十分合體,使他顯出既威武嚴肅又有幾分倜儻風流。他的眼睛很大,閃著一種威嚴的光芒,緊皺著雙眉。李大波立刻從他那張大人物才有的老成持重氣質的臉上,發現他此刻心裡正在焦慮和憂愁。 「軍座有何吩咐?」李大波對將軍這麼早來到他的住室心裡有點吃驚。 「你坐!」傅作義坐在一把寬扶手椅上,看一看辦公室寂靜的還沒有一個人,便指一指凳子說,「我是來跟你商議一件事。」他沉吟了一會兒,吸著了一支煙,憂鬱地接著說:「我剛接到通知,說是今天十點鐘,板垣征四郎②要來訪問我,這小子剛提升了關東軍參謀長,就忙不迭地到咱綏遠來,你估計他此行找我會談什麼?」 -------- ①李大波此時用的化名。 ②板垣征四郎(1885—1948)日本戰犯,陸軍大將。1931年任關東軍高級參謀,參與策劃「九一八」事變。日本侵佔東北後,任偽「滿洲國」軍政部最高顧問。1936華任關東軍參謀長。1938年5月起任陸相,積極擴大侵華戰爭、並製造張高峰、諾蒙坎事件。1939年9月任日本侵略中國派遣軍參謀長。1941年轉任朝鮮軍司令官。1945年4月任日本第七方面軍(駐新加坡)司令官。日本投降後,經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處絞刑。 李大波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我估計板垣此來,不外乎是兜售他的『華北自治』方案,也想用於綏遠。由於蔣先生銑電命令不抵抗,日本垂手而得東三省,這更增大了板垣的胃口。熱河的失守,更助長了日本侵略的野心。去年11月,又唆使漢奸殷汝耕就在離北平20公里的通縣,成立了傀儡政權『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劃出了22個縣,直到長城腳下,與偽滿銜接;今年春天,又指使偽蒙軍侵佔察北六縣,形勢對我們已危如壘卵。依我看,日本的下一步就是想奪取我綏遠大青山以北各縣,把魔掌伸向甘肅、寧夏、新疆三省,以期實現他的『滿蒙計畫』。我看他板垣此來必是抱著這種圖謀。」 「是的,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今天會見,我打算帶你參加。你吃了早飯了嗎?」 「在伙房吃過了。」能夠參加這麼高層的活動,是李大波所翹首盼望的,但他依然有點受寵若驚。 「呃,我已經容忍的夠多了,」傅作義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去年,我們在新舊城之間的地帶,蓋了一座九一八紀念堂,又在舊城北門外公主府蓋了一座抗日烈士公墓,樹了一座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這也招惹了小鬼子,特務機關長羽山喜郎就跑來找我提抗議,他說:『這破壞日中親善』,要求改名。那時,我怕小不忍則亂大謀,硬是將九一八紀念堂改為公共會堂,將抗日烈士墓改為烈士公園。你看,這不是騎著咱脖子拉屎是什麼?簡直太欺負咱中國人啦!今年開春,羽山這特務龜孫,又跑來要求我答應他在咱包頭飛機場內單獨修建一座日本飛機倉庫。我沒有答應,嚴詞加以拒絕了。可是,他們竟不顧我的表態,竟然從天津運來大批鋼板、日本技術人員和大批工人,強行修建!你看他們蔑視咱中國到何等地步!」 他氣呼呼地停止了說話,緊吸了兩口煙。 「那後來怎麼樣了?」李大波關懷地問。 「怎麼樣?!我當然向羽山喜郎提出了嚴重抗議。同時,我還下令包頭縣政府派員警和地方保安隊進駐,在機場內搭起帳篷,長期露營演習,才用武力制止了日本人這次動工。啊,簡直太欺負人啦!」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悶氣,看一下腕上的手錶,「時間不早了,跟我同車到省府去吧!」 「您看,我就穿這身軍服可以嗎?」 他點點頭,熄滅了煙,邁著闊步,挺胸昂首地走在前面。 接待儀式是在綏遠省政府正廳裡進行的。板垣征四郎是昨天乘飛機直接由東京羽田機場起飛來到此地。昨夜他就宿在「羽山公館」,跟羽山喜郎和駐在化德①的特務機關長田中隆吉②,研究了大半夜關於如何進一步分化收買蒙奸德穆楚克棟魯普(德王)和收編李守信、匪首王英的偽軍,以及和偽滿部隊聯合侵佔綏遠的今後謀略方案。他穿一身筆挺的土黃色日本關東軍的軍服,帶有踢馬刺的長筒皮靴,胸前戴著綬帶紋章,腰間佩著短劍,精神抖擻,趾高氣揚,完全是一派日本軍人少壯派的驕橫氣質。跟著當翻譯的兩名隨從人員便是號稱「中國通」的歸綏特務機關長羽山喜郎和化德特務機關長田中隆吉少佐。他倆都穿著一身顯得有些短小的日本式的派力斯毛料西服,留著仁丹胡。 -------- ①化德,現為內蒙古自治區的一個,在烏蘭察布盟東部。盛產農產,畜牧以馬著名。 ②田中隆吉,日本侵華骨幹,特務分子。曾在關東軍服務。一二八淞滬抗戰時,曾與日特川島芳子製造馬玉山路槍殺日本僧人事件,以為戰爭藉口。 寬敞明亮的客廳裡,按照傅將軍的吩咐,既沒有懸掛孫中山的肖像,也沒有懸掛蔣介石身著大元帥服的半身照,而是在屋子正中央的牆壁上,懸掛了一副錦絹綾子、裱工精美的岳飛「滿江紅」的中堂。這宮殿似的屋宇,光線有些暗淡。但是傅將軍依然能用他那大而有神的眼睛,凝眸細睹這位他久聞盛名的侵佔東三省的「魔王」那扁平大臉上的細微表情。 賓主道過一般的寒暄後,屋裡沉寂下來。傅將軍臉上浮著矜持的神色,下決心不先開口。板垣征四郎在難耐的寂靜中,打破了沉寂,扁平的大臉上,浮上一層在這種外交場合才有的笑容,說道:「我已久仰傅將軍的英名,長恨無緣相識,所以這次乘飛機專誠前來拜望,以表示我的欽敬。」 傅將軍那白皙的長臉上,微露出一個淡漠的淺笑,操著山西臨猗的鄉音,用平靜的聲音說:「不敢當,不知閣下此來有何見教?」 勤務兵送上蓋碗茶,又急匆匆退下。李大波把門掩好,坐在傅將軍對面的靠背椅上,認真地聽著,聚精會神地在小本上做著記錄。 「是這樣,傅將軍!你我同是行伍出身的軍人。」板垣揉搓著兩隻手指短粗的大手,表示親昵地說,「我們是軍人,軍人就是喜歡直率,你我不是那些愛用權勢、慣耍陰謀的政治家,哈!哈哈!我坦率地說,軍長,日本和中國是同文同種的兩個兄弟國家,應該互相親善,不應該仇視,影響我們兩國的邦交,閣下以為是否?」 「這兔羔子,大炮都架到大門口了,還腆著臉訕不搭地大談什麼親善哩!」傅作義在心裡這麼罵著,板起臉說:「板垣先生,誠如閣下所說,作義乃一介武夫,不過我以為,中日親善必須平等互惠,以互相尊重國家領土、主權完整為前提,竊以為如以『親善』作幌子,而迫使一方接受喪權辱國的條件,那就根本談不上親善。你以為然否?」傅作義也以同樣詢問的語調回答著他。 屋裡的空氣沉鬱下來。板垣的扁平臉上閃過一絲慍怒和驚訝相混合的神態,兩位特務機關長伸長了脖子,好像有一根棍子,戳在脊樑骨上,用驚異的目光望著他們的上司。從「九一八」事變以來,可以說,還沒有一個中國軍政界的要人,敢於用這種侃侃而談、理直氣壯的口吻跟他這樣說話。李大波也懷著緊張的心情望著賓主雙方,急切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他感到,五年中,這群驕橫的嗜血豺狼,已經聽慣了綿羊似的「陪禮道歉」、「深表遺憾」、「遵從睦鄰邦交」之類屈辱的話語言詞,就像嬌慣的孩子被寵壞了一樣。但是出乎李大波的意料,板垣不但沒有像他歷次在中日交涉的會議上那樣趾高氣揚的蠻不講理,反而厚顏地諂笑著說:「請將軍不要誤會,我這次來是絕對本著日中親善原則的,特別是對頗富盛名的傅將軍個人,有所奉告。」 這時,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打開一個包裹,從中拿出一個很厚的本子,遞到板垣手上,板垣把它雙手托著,放到傅作義臉前的小茶桌上,邊作著手勢,邊說道:「我給您帶來一件稀罕的東西,請將軍親自過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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