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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她父親去世幾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親的遺物,一衣、一帶,她都收存極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間——

  她還教人認清本分;貞觀常聽她說這樣一句話——泌飯不吃做嫻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靜領取;不領也還是給你留著——

  貞觀進門時,早聽那電話響個三、二聲,她拿起來,竟是電信局小姐:

  「蕭小姐嗎?」

  「我是——」

  「長途電話,請講——」

  「貞觀嗎?貞觀抑是銀蟾?」

  「三舅,我是貞觀——」

  「大舅那邊線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嬤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銀蟾也快些回來——」

  §3

  夜快車搖搖、晃晃;本來是可以坐自家車的,她大舅因為夜路多險,也就不叫司機驅車南下——

  貞觀和銀蟾交握著手,眼睛望著車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與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夤夜的夜空,閃著微星點點,大信的眼神真個如星,又清亮又純良……從前他給她寫信,說到他坐夜快車的經驗:

  ——睡不著時,就監視著晝夜的交更……算了,我沒本事形容;反正太陽才剛露出個額頭,大地便搬弄出了千變萬化的色彩、光輝,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動的分——

  他現在怎樣了呢?

  再兩日七夕;英國沒有農曆記載,他知道過生日嗎?去年三月天,貞觀在西門町遇著個中學同窗,伊在大學時和廖青兒住過同一個宿舍;貞觀故意問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說:喔,就是化學系那個頭髮似牛角那個啊?

  那人說這話時,兩手的食指同時舉到兩額邊豎著,做出牛角模樣;貞觀當下與她分手了,立即轉到延平北路去買只白牛角小梳子,寄給大信,又將那人言語,重複一遍。沒幾天,大信急來了一信,說是:——有那樣難看嗎?梳子收到了,我會天天梳的——自己為什麼就這樣看重他呢?

  貞觀想了又想:說看重大信,不如說是看重自己;他幾乎是另一個自己,每次她講什麼,他接下去說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溫熱捧出來的無差異。她跟他說起小時候,在外曾祖母家魚塭耍水,被銀城他們推下岸,等爬起時,裙褲上竟夾了一隻大螃蟹;話未已,大信馬上說:——哈哈,用自己去釣;用自己去釣?

  還有去故宮那一次,二人在車上輕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風無情笑我戇;大信當下脫口說出「望春風」裡的——月娘笑阮戇大呆——真的如果不是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這樣……

  車內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後座一個少年,才轉開答錄機,車廂內整個哀怨起來;

  月色當光照山頂,
  天星粒粒明;
  前世無做歹心幸,
  郎君這絕情——

  貞觀轉過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車到新營,大舅招了計程車,四人直奔故鄉而來;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裡,清涼如斯的氣息,叫貞觀不由得要想起從前讀書、備考,雞鳴即起的那段光陰!

  多好啊,彼得她未深識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後來教給的。在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淚珠,微微輕顫而已。

  晨光中,貞觀終於回到故鄉來。故鄉有愛她的人,她愛的人;人們為什麼要去流浪呢?異鄉、外地所可能紮痛人心的創口,都必須在回得故里之後,才能醫治,才能平復。

  一輩子不必離鄉的人,是多麼福分;他們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當車停門前,貞觀抬頭來看,整個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車。

  四個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後匍匐爬到門檻來;她母親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著上前接他們;貞觀哭著爬近二人身旁,一手執母親,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難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傾著從她的咽喉裡出來。

  〖第十八章〗

  §1

  油燈如豆;風偶爾自窗隙、門縫鑽入,火焰就跳躍,晃搖,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著閃動不已。

  貞觀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靈;白燭、白幛、白衣衫,連貞觀的人亦是白顏色。

  地下鋪著草席,貞觀迭腳跪坐於上,抬頭即見著大舅眾人;銀山是長房長孫,按禮俗,大孫向來當小兒子看待,銀山因此是重孝;貞觀有時傳物遞件,不免碰觸著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覺立時傳進心底,像是粗麻劃著心肌過去——自第三晚起,阿妗們即開始輪換著回房小歇一下再來,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說來貞觀是外孫女兒,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這幾晚,她還是不歇不困,一如當初,每晚和舅父,表兄們一般,行孝子孝孫的重禮。

  貞觀三歲時,她母親生了弟弟;她從那歲斷奶起,住到外婆家。

  三歲的事,已經不能清楚它了,可是此時想起來,她還能記憶:

  四、五歲時,睡在外婆邊,天寒地凍的,外婆摸黑起來泡米麩、麵茶,一口一匙喂她——上小學以後,貞觀才正式回家住;外婆知道她從小愛吃綠豆湯,五月、六月、七月,長長一個夏天,伊都不時叫煮綠豆。

  小學時代,下課還得排隊回家,老人家就守在這邊大門口,看一隊隊的小人頭,等辨認出她,就喊著名字,叫她進去吃——親恩難報,難報親恩——

  想到這裡,貞觀乾澀的眼珠,到底還是滲出濕淚;原來——中國人為什麼深信轉生、隔世;佛、道兩家所指的來生,他們是情可它有!若是沒有下輩子,則這世為人,欠的這許多的恩:生養、關顧以及知遇的恩,怎麼還呢,怎麼還?

  上次回來過年,也是在這個屋厝裡,她幫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紅龜粿,模具千隻一樣,都是壽龜的圖案,拿來放在染紅的米粿上,手隨勢一按壓,木模子就印出一隻只的紅龜來;她將它們排在米籮上,一隻一隻的點著——三妗一旁拿著鉸剪,沿著粿的形狀,一邊剪貼葉,一邊抹生油,葉是高麗菜的葉;銀蟾則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搗花生。

  炒熟的花生,倒在石臼裡,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著,以嘴吹掉花生脫落的皮膜,然後再倒回臼裡搗,花生麩是要和餃肉,碎菜等一起,用來做菜包和紅圓的餡。

  小石杵一搗一舂,花生粒就迸跳來去,有些甚至噴出外面地上;銀蟾又要撿,又要搗,左手不時還得圍拱住半個石臼面,免得跳出來太多……如此沒多久,倒捶著自己的手了!

  貞觀去替她,二人換過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只搗那麼幾下,忽覺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裡,逐次和花生一樣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難過的一年;大信隔著她,全無消息——初五那天要上臺北。

  母親和她一起過這邊來說;銀蟾還延在三妗房裡,母女二人,不知還講的什麼;她母親與三舅說事情,貞觀自己就彎進阿嬤房間。

  一入內,老人家見是她,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著蓋被:「外面那樣冷,你穿這麼少?」

  「才脫大衣的,阿嬤我不冷!」

  沒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見老人的最後一面了;祖孫各執著棉被一角對坐著,被內有手爐仔,貞觀那一窩,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

  「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來——」

  「對啊,是啊,回來好給阿嬤看看,唉,一趟路遠得抵天——」

  「……」

  「明天此時,你就在臺北了;唉人像鳥,飛來飛去!」

  「……」

  「阿貞觀,你離這樣遠,又不能常在身邊,你記著這句話——」

  「阿嬤,我會記得,——」

  「阿貞觀;才不足憑,貌不足取;知善故賢,好女有德——」

  那次晤對,是今生做祖母、孫子的最後一次,剖心深囑的言語,也就成了絕響。

  才不足憑,貌不止取;知善故賢,好女有德。

  貞觀此時重想起,那淚水更是不能禁;這一哭,哭的是負咎與知心;大信這樣待她是應該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這樣一個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緒最壞時,與他拌嘴、絕裂,是她愧對舊人,有負斯教;天下之道,貞觀也——父親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而她從小到大,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長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她不僅愧對父母,愧對這家,更是愧對名教,愧對斯人——淚就讓它直漓漓;淚變成血水,阿嬤和父親,才會知得她的大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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