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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2

  葬禮一過,她大姨、大舅都先後離去;貞觀覺得,以自己的心態,是無法再到臺北過日子;臺北是要那種極勇敢、極具勇氣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學校旁那些老農夫一樣,今生今世再不跨離故鄉一步。

  銀蟾跟著她留下;那間房子,阿仲已幫她們退了租;貞觀每日陪著母親、大妗,心總算是一日平靜過一日。

  過了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來,一趟去的;貞觀看著她,竟是感覺,臺北無任遠!

  伊這次臨走,照常還問的貞觀,再去如何;貞觀答允伊重新來想這事,等送了大舅和伊上車,她忽地驚想起前事來。

  大妗是早說好要上山的,當初阿嬤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家一去,這屋內再無能絆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比起大妗來,多少人要變得微不足道了。她想起大風大雨,大信給她送印譜;她不僅退還他,還騙他信撕了,還寫個不相干的男人的名字嘔他——他不理她是應該的啊!

  想著撕信的事,貞觀連忙翻出碎後又粘起的那些信來,她逐一看著,眼淚到底難忍它流下來。

  大信給過她這許多信,他跟她幾乎無不言起;能講的講,不能講的也講;家中的母親、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說與她!

  今晨起來,有一個鼻孔是塞住的——啊呵,是連這樣小事都要說它一說。

  ——書逾三吋,就把它拿來當枕頭——這話說與別人,人家大概要笑的,他卻這樣拿她當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無人的大聲合唱,吵死人了——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來貞觀負大信!

  知己何義?她難道不知紅樓夢裡那兩人;寶、黛是知己,知己是不會有怨言的。當初,他要她靜候消息,她不該沉不住氣,他的盛怒其實是求全之毀,那也是對至情親者才能有,偏她什麼迷了心竅,箭一樣的退回他的物件……大信等於在最脆弱時,再挨了她一刀……

  她想著,又找出了蚌形皮包裡面的一堆屑紙;現在她已經瞭解了大信的不告而別;見面了,他說什麼呢?除非有承諾,而這樣彼此心碎之時,他也亂心呢!誰會有什麼心情?

  那紙裝在裡面不通風,這下聞著有些異味;貞觀遂取了小盆,將之攤於上,然後置於通風、日光處,又是陰乾又是曬。

  而今而後,她還要按著四季節令,翻它們出來晾著,像阿嬤從前曝曬她的繡花肚兜一樣——風一吹來,盆裡的碎紙飛舞似小白蝶;貞觀丟下手中物,追著去趕它們;未料銀蟾走入來:「咦,這是什麼?」

  「……」

  貞觀沒回她,用手撲著小紙片,銀蟾跟著跑步向前,以手掠了幾些,風卷過紙面來,正的,反的,銀蟾終於看清楚上頭的字:「你這個人,你這個人,你會給他害死——」

  貞觀這一聽,不發一言,上前搶了她手中的紙,自己裝入皮包。

  這皮包的機括玄妙,從來就沒有男生會開、銀城、銀安、甚至阿仲……他們全扭不過它,奇怪的,大信一接過,輕略一摸,啪的一聲,開了!

  銀蟾以為她生氣,嚅嚅說是:「我知道,是我說錯話——」

  貞觀不聽則已,聽了才是真惱:「你不知,也就算了,你既知道,你還說的什麼?世間人都可以那樣說,獨獨你不能!」

  「……」

  「你說我也吧!你不該說他——」

  「是我不好——」

  銀蟾低頭時,就像阿嬤;貞觀想起病中諸情景,她怎樣喂著自己吃食一切——

  「銀蟾,我自己也不好,心情太壞,說話過急……,都不要再說!我在想:我是怎樣,你應該都瞭解——」

  〖第十九章〗

  §1

  為了大妗,貞觀這是二上關仔嶺——第一次來是小學五年級;全班四十七個同學,由老師帶隊,大夥兒開了四、五桌齋飯,分睡在男、女禪房,後來因男生人數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則歇在碧雲庵;十二歲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紀,碰了男生了,無論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過了才行;然而到了山上,卻也是你幫我提水壺,我為你削竹杖的,兩相無猜忌。

  貞觀已不能想像:自己十二歲時的模樣——因此這一路上來,遇有進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問人家幾歲;若有相仿佛的,便將自己比人家,再問她大妗像啊不像。

  家中諸女眷,除了阿嬤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終未曾燙過發,眾人或有慫恿她去的,她也只說:我都習慣了——她梳著極低的髻、緊小、略彎,像是根香蕉;她大舅回來以後,連貞觀也都感覺她的髮型該換,舊有的樣子太顯老了,像二妗她們燙短的,真可以年輕它幾歲,然而她還是故我,別人也許真以為她習慣了,然而貞觀卻是明白,大妗直留著這頭頭髮,是要給阿嬤做鬃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髮,原先的兩個,逐個稀鬆、幹少,大妗是留得它,隨時要剪即可剪與婆婆用度——她大妗轉過臉來,那個貞觀熟悉的小髻倒遮過臉後去了。

  「像啊!極像的,尤其那個穿紅的;你忘記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領紅衫?」

  她大妗這一提醒,貞觀果然想起來,是有那麼一件紅衣,燈籠袖、荷葉邊、胸前縫三顆包布扣子,是她十歲那年,她二姨趕著除夕夜做出來,給她新年穿的。

  為什麼童年,就是那樣熾盛的心懷?三、五歲時過年,是不僅要穿新裳,還要竹筒裡剔出二角來了,自己去買一朵草質壓做的紅花;通常都是大紅的,也有水紅色,再以髮夾夾在頭上……初一、初二,直到過了初十,四處再無過年氣氛,只得將花揪下來,寄在母親或阿嬤的箱櫃裡,然而每每來年向大人要時,那花不是不見即是壞損、支離,只得掏著錢筒,再買新的——新年簪花這事,也和端午節的馨香一樣,她直到十一、二歲,才不敢再戴,因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學校說,貞觀一進教室,他們早在黑板繪個形象笑人——十二歲時的大信,又是什麼樣子呢?

  去冬在臺北,貞觀幾趟跑龍山寺,每次經過老松國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壺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來,他該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禮的小童生……

  為什麼想來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甘休?

  從關仔嶺下車,走到這兒,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雲寺隱約可辨,她大妗卻已經落到身後去——貞觀回頭望她們,見二人正走到彎坡路,銀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邊站住不動。她先倒的一杯捧與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臨端到嘴邊,忽的停住了,遠遠問著貞觀:「你要不要也來喝?」

  貞觀揮一下手,看她們喝茶,自己又想回剛才的事來:小時候,銀川他們養蠶,一到吐絲期,眾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擠擠去看;蠶們在吐盡了絲,做好了繭,即把自身愁困在內——如今想來,她自己不就是春桑葉上的一尾癡蠶?……地不老,情難絕,……她今生只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個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決定,而且自小順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擔當他自己,偏偏又是固執成性,少聽人言——其實只要再給他們一年,她和他的這場架就吵不起來;她認識他時,大信才從廖青兒的一場浩劫出來,他被傷得太厲害,以致他與她再怎麼相印證,他總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愛的火窯裡再燒炙,因為他才從那裡焦黑著出來!

  就在他尚未澄清,過濾好自己時,事端發生了,他那弱質的一面,使得他如是選擇;事實上,他從未經歷這樣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做才能最正確——然而,情愛是這樣的沒有理由;與大信相反的是,貞觀自小定篤、謹慎,她深識得大信本性的光明,她認為她看的沒錯,而一切的行事常是這樣的無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貞觀認定:這天地之間,真正能留存下來的,也只有精讀一物;她當然是個尊崇自己性靈的人。

  這一路上來,她心中都想著:到了廟寺,就和大妗住下來吧!大妗也有她存於天地的精神;放縱、任性的人,會以為自製、克己者是束縛,受綁的,殊不知當事者真正是心願情甘,因為這樣做,才是自己。

  銀蟾呢?

  當然要趕她回去;不經情劫、情關的人,即使住下來,又能明悟什麼呢?

  貞觀就這樣一路想著上山,碧雲寺終於到了,她在等齊二人之後,再反過頭看,頓覺人間的苦難,盡在眼下、腳底——山上是清泉淨土,山下是苦苦眾生!

  她大妗這是三上碧雲寺;早先伊已二度前來,入寺的相關事情,都先與廟方言妥。貞觀跨過長檻,才入山門,隨即有兩個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彎彎、拐拐,跟著被安置在西間的禪房。

  那房是極大的統鋪床,似家中阿嬤的內房,不同的是這邊無一物陳設,極明顯的離世、出家——大妗被領著去見住持;貞觀二人縮腳坐到床中,又伸手推開窗戶:「哇,這樣好,銀蟾,我也要住下不走了——」

  銀蟾跟著探頭來看,原來這兒可瞭望得極遠,那邊是灶房,旁邊是柴間,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邊是後山,果園幾十頃的……銀蟾忽問她:「那邊走來的那個,奇怪,尼姑怎麼可以留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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