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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十八這天。

  貞觀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黃昏,情知銀蟾就快到家,才放心與鄭開元離去;貞觀看著手錶,差十分六點,銀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會被她攔住不放。

  貞觀留了紙條,只說到學校裡走走,校園這麼大,銀蟾再怎樣也找不著她;一出門,才六點一刻,大信也許才吃晚飯呢——她只得真到校園溜一圈;學校此時放暑假,學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幾天前才回家,說是十來日,再上來幫教授做事——出大門口已經七點半鐘,坐什麼車呢?計程車太快,十餘分即到達,好像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須現身出來那樣突兀!

  還是坐公車吧!她要有充裕的時間,讓心情平靜,自然,這樣一想,遂站到0南牌子等車。

  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過這兒等車……她忽地頓悟過來:他真去了英國,她還能在這個城市活下去嗎?臺北有多少地方,留著活生生大信的記憶;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臺北的光景柔波里——以後,除非她關起門來不出世,否則,她走到那裡,那裡都會觸痛她;關起門來也不行哪,房內那椅凳、是大信坐過的,他還將腳,抬放在她的書桌上……

  車到小南門,已經八點十分,貞觀提前兩站下來,準備走著去呢,大信在那裡長大,她也應該對那個地方有敬意!

  八點半是可以走到吧!這個時間比較好,不早,不晚——貞觀從中華路轉向成都路,當她再拐進昆明街時,才感覺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從不曾來過,如今,馬上就要望見了,就在眼前不遠處,她是去呢,不去?

  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面,還是從後街走;她進去了,人家問起,自己該是怎麼說?

  後街剛好是他家後門,而且前屋正好有一小巷延下來交會;貞觀走在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識她時,信上有過這樣一句:——喜歡獨行夜路;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心如水,心如古井水——原來就是這樣一條巷子;貞觀站在別人家屋簷下,抬頭來找大信的房間。

  二樓是他父母、祖母,三樓是兄弟,四樓是姊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間就在三樓靠西,照得進月娘光光!

  就是這間吧!燈火明照窗,故人別來無恙?

  從戌時到子夜,貞觀就在人家泥牆下,定定站了三小時;大信的燈火仍是,在這樣去國離家的前夕,他竟也只是對燈長坐而已。

  不見也罷!既是你決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麼說的?

  能夠這樣站著,已經很好了;是今生識得你,今生已是真實不虛。

  雨細絲絲下起來,貞觀離去時,那燈猶是燃著;他也許一夜不能眠,也許忘了關燈——她回到住處,掛鐘正敲那麼一下,是淩晨一點;銀蟾來開的門,她看到銀蟾時,心口一絞緊,跟著眼前一黑,然而她還是向前踉蹌幾步,才撲倒在銀蟾身上——

  §2

  貞觀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銀蟾幾次欲通知家裡,都被她擋住了。

  大信就這樣去了英國;他走那一天,貞觀手臂上還插著點滴注射筒;她不吃飯,鄭開元只好給她打鹽水針,任何人與她說話,她都只是虛應著,心中雖是一念:我該怎樣跟他去呢?倫敦離的臺北,千萬裡路;我一個弱質女子,出門千樣難,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頭有壞人,存的錢大概也不夠——

  明人小說裡記的——範巨卿與張文伯,以意合,以義合,二人結為知心,言約重陽佳節相晤見。自別後,範為家計奔忙,不覺光陰迅速,重陽當日晨起,見鄰居送來茱萸花,頓憶起故人之約;然而兩地相隔千里,人不能一日到,魂卻可一夜行千里……張劭信士也,豈有失信於他;思至此,拔劍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約——貞觀因此遂起死志;活著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總可以尾隨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問問他的心;他把她帶到無人至的境,卻又這麼扔下她;舊小說裡,西伯昌說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拋我?」

  貞觀每念著此句,就要嗚咽難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頭絞纏在她心中不休——後來是銀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來;正是昨日,她高燒不退,弟弟已從家中上來,見此景,站在一邊與她磨薑汁,銀蟾則半跪坐半坐著床沿,一口口用湯匙喂她清粥,偶爾夾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內……

  她看著眼前的親人,大批大批的熱淚,成串落進銀蟾端著的湯碗裡。

  「你別傻了,你別傻了——」

  銀蟾這樣說她,臉正好映到貞觀面前;她看著自小至大的異姓姊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臉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嬤……

  啊,家鄉里的親故、父老、母親和弟弟們,一張張熟悉、親愛的臉,輪番在她眼前晃著;那麼多真心愛她的人——

  小時候看戲,小旦一出場,總說——

  爹娘恩愛,生奴一人——

  原來生命何其貴重,人生何其端莊,其中多少恩義、情親,她竟為一個大信,離離落落——

  這些時,都是鄭開元過來與她診視,貞觀有時看他靜坐一旁,心中會想:不管大信如何對她,在她的感覺裡,她已與他過了一輩子,一世人了;

  情愛是換了別人、易了對象,則人生自此不再複有斯情斯懷;那人縱有張良之才、陳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

  她是再改不了這個心意的;小時候,她還去看人鑿井,鐵樁撞至最深處,甘美的水會湧冒出來。

  心同地理;一漥地只有一池水,一顆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當,或是鑿井的人欠通靈,則不論多久過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大信是她的鑿井人,除了大信。

  開始上班幾天了,貞觀每日七點半出門,准六點回家,連著六七日,銀蟾觀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氣了,到這晚臨睡,她坐在床上來問她:「你怎樣了?」

  「什麼怎樣了?」

  「你到底好一些沒有?」

  「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

  「我是說你的心!」

  「……」

  貞觀一時無以為應;人,心會好嗎?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著大舅回臨沂街家中吃飯;她們到時,琉璃子阿妗在廚房裡烤蛋糕,伊嘴邊正哼小調,是「魂斷富士嶺」。

  貞觀從大舅說起他二人如何相識開始,已對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著伊的人,還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

  舊時女子的愛,是無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對真情的一半認識,就不會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該跟著錯在後頭,那樣毀天搗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給她的那些物件,她那麼大的氣害了自己,大信那樣驕傲的人,是不容許別人傷他的心的;他們是彼此都把對方的心弄碎。

  這事之後,貞觀覺得自己一下老了十歲,然而,比起大妗來,大信和她還是年輕,年輕就有這種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當做天一樣大。

  銀蟾見她呆住了,也就說道:「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話不說,叫我怎麼猜,你若是心裡好一些,你就說一聲,我也放心哪!」

  貞觀摸一下她的頭髮,輕說道:「不要再提這項;我心裡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媽媽和阿嬤——銀蟾,我們回去好嗎?」

  「……」

  銀蟾的大眼閃著淚光,她拉著貞觀的手,只是說不出話。

  隔天下班,二人說好,一個去車站買車票,一個先回來收拾行李;貞觀下了車,距離住處還有百餘公尺;她沿著紅磚路,逐一踏著。

  臺北的最後一瞥,可愛的臺北,破碎的臺北;她心愛男子的家鄉——忽地,她聽見身後一個稚嫩聲音,這樣唱著:

  一碗一碗的飯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愛,
  一領一領的衫,
  阿母縫的那領我最愛;

  是個跳著小腳步回家的幼稚園女生。貞觀停下來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過她的眼前去:

  一條一條的路;
  阿母住的那條我最愛——

  貞觀的眼淚終於流下來,這樣的兒歌,童謠;她也要飛向母親,飛向生身的母親,故鄉的母親;她想著伊,就這樣當街流淚不止;

  ——春天的時候,她母親喜歡炒著韭菜、豆芽,夏天時,她愛吃竹筍湯,一到八、九月,她會向賣菱角的人買來極老的菱角,摻點排骨去燉,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進去。

  她還不准貞觀將衣服與弟弟們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貞觀是後來讀禮記才曉得,而她母親也只是讀了幾年日本書;她是連弟弟們脫下來的鞋,都不准貞觀提腳跨過去,必須繞路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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