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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不等湘綺再說什麼話,裕華的妻子已插嘴上來了。

  「二妹,快別嘔他了!這孩子的心眼裡,簡直把你看得比他老子還高咧!」她一路說,一路便仰起著頭,格格地笑著;胖胖的圓臉上,每一方的肌肉都笑得皺起來了。

  「可惜咱們就生他一個,不然我早就打算把他送給你當兒子了!」

  說得裕華和湘綺也一齊笑出來了。

  但湘綺是只笑了一笑便收住的,因為她馬上就連想到了自己的愛女——梅寶。

  「假使他父女倆都在這兒的話,我們一家的快樂,也就不輸於他們一家了!」她暗暗這樣想,於是臉上的笑容便完全消失了。

  「姑媽,你看我應該讀工科呢,還是讀法科的好?」少華一瞧見湘綺的臉色,便很乖巧地想出了別一個問題來,打算把湘綺的心事逗開去,因為湘綺南來以後,雖然從不曾把自己心裡的苦悶告訴過誰,但少華從她平日的神態上觀察,已發覺他這一位姑母的內心上,必有極大的隱痛深深地埋藏著。

  「那要問你爸爸,」湘綺勉強堆出笑回答。

  「快別問我!」裕華放下了手裡的飯碗說,「我對於學堂裡的事一點都不知道,二妹,還是你替他決定吧!縱然他不能給你當兒子,至少已經跟乾兒子一樣了!」

  桌子上又是一陣哄笑。

  但湘綺倒並不願意把少華當乾兒子,她想把他當做另外一種最親熱的小輩——少華只僅僅比梅寶小一歲啊!

  「假使我能夠把梅寶找回來的話,這裡一家的人有誰會不愛她啊?也許哥哥和嫂嫂在第一天上就要提出他們的要求來了,那時……」一種中年婦人所常有的幻想,不時在湘綺的腦海裡浮沉著,然而可憐的是她自己還始終不知道梅寶在何處咧!

  因為梅寶沒有著落,她那一個幻想的發展便在無可如何的狀態下完全停頓了,只是她對於少華的一切,卻依舊非常關心,雖然大學裡的功課已不是她所能指導的了,但逢到少華在家的時候,她總得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論學校裡的事。而少華也因自己的父親太過市儈氣,全不懂得學問是怎麼一回事的緣故,覺得一到家裡,就只有他姑母一個人還可以談談,因此不僅湘綺所詢問的一切,他總肯從實回答,便是湘綺所沒有問到的事,他也往往主動地會告訴她。例如他跟哪一個同學最知己,上禮拜天在哪一家影戲院裡看戲等等,都會一古腦兒地說出來,絕對不像在父母跟前那樣的隱諱。

  湘綺瞧他的性格太爽直,太毛躁,有時候也順勢利導的勸告幾句,但說得總是很溫婉,使少華聽了,倒比受他老子拍台拍凳地大罵更願意接受。

  日子像水一般地流過去,不覺又是春天了。

  因為戰事的影響,上海有許多學堂都進入了畸形狀態,小小一座校舍,往往是兩三家聯合使用的,地點則十有九在鬧市中心,跟交易所或商場做貼鄰。學生上課的時間,普通都分為上下午,平均每星期上不到三天課,閑的時候倒占了大半;而同時,娛樂事業卻在上海大大的興旺起來,幾乎已到三步一酒樓,五步一舞場的境地。在這種特殊的情勢下,便有許多青年人不期然而然的在求學之外,得到了另外一項兼差——高等遊民!

  這些遊民們凡在上午有課的,便在下午挾著洋裝書,走進舞場或電影院去,假使不幸而課程恰好排在下午的話,那麼玩的時間就不得不移到晚上了,好在第二天早上,盡可高臥,家庭方面雖然看了多少覺得有些不順眼,可是老爺太太都忙著在囤貨,買美金票,孩子的事怎麼會有工夫去問?反正有橫財可發,兒女讀書不讀書有什麼關係呢?

  這種風氣很快地就像傳染病似的散播開來了,羅少華也是一個血氣未定的青年,環境既不允許他和其餘的一般人隔離,最後當然也同流合污了。

  只是他的頭腦倒還清楚,玩儘管玩,迷戀卻還不曾迷戀,直到他在壽榮華川菜館裡遇見梅寶的一晚,心才開始有些醉了。

  他每次在舞場裡看到那些腰細得像水蛇一樣,眼媚得像千年狐狸一樣的舞女時,心也未嘗不上上下下地狂跳著,但那只是一種欲,當他一走出舞場的大門,吸到了一口新鮮空氣之後,心便立刻寧靜了。

  「這是一種酖,小瓶上標得很清楚,怎麼可以不顧一切的喝下去呢?」他往往這樣自己警戒著。

  但他一瞧見梅寶,卻就覺得這決不是一瓶毒酒了。她的樸素的服裝,天然秀麗的面貌,溫文而莊重的舉止,沒有一點不使少華心醉的,如果要把她譬做酒的話,那麼除掉真正的法蘭西香檳,便沒有別的可以比擬了!

  最奇怪的是他覺得這一個賣唱的女孩子的相貌,何以很有幾分像他自己家裡的姑媽?

  然而他回家之後,當然不敢就向湘綺說,只在暗地裡特別多看了她幾眼,結果是越看越像。於是他心裡便覺得格外的興奮了。

  他記得很清楚,父親曾經在閒談的時候說過幾次,他姑媽是從前天津女子師範的一朵校花,長得又好看,讀書又聰明,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她,最後為了要救他父親的癆病起見,看在錢的份上,才嫁了一位軍閥,後來幾乎個個人都替她惋惜。

  「假使我能夠得到一個長得像姑媽一樣好看的女子做終身伴侶,爸爸跟媽媽真不知道要怎樣歡喜呢?而姑媽也必然免不掉要嚇一大跳,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天下有長得跟她如此相像的人!」打壽榮華菜館裡回來的一晚,少華足足在枕上胡思亂想地鬧了半夜。

  照他自己的打算,他跟兩個同學既替那賣唱的少女解過一次圍,多少有些恩德,待第二遭相見時,必然就能很容易地親熱起來了。

  哪知他獨自上壽榮華去連等了兩晚,都不曾等到梅寶的影子,別的賣唱的姑娘盡有,卻始終不見那兩老兩小的一群,他的臉又嫩,幾次想向那些茶房詢問,總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先生,你要等什麼人嗎?」倒是有一個茶房先忍不住了,他瞧這個小夥子接連兩晚,打扮得齊齊整整的上這兒來,獨自一個人占了一間雅座,寡吃寡喝的,真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便自動踅過來向他詢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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