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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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多問,叫你這樣做,你就這樣做!」秋海棠勉強壓低著聲音,憤憤地說。 梅寶隨了她父親一二十年,對於他脾氣的古怪當然已有相當認識。便不再堅持地從衣袋裡撿出了一張一塊錢的鈔票來,回去丟給那正在石階上蹲著的叫化,這一來,不但那叫化詫異得仿佛睡在床上做夢一樣,便是韓家父女倆也幾乎疑秋海棠已發瘋了。 「吳兄,你和他相識嗎?」大家拐過了一個彎,韓老頭子的心裡才略略猜到了一些,便挨在秋海棠身旁,輕輕地向他問。 秋海棠很遲緩地把腦袋點了一點,並不說什麼。 十來天之後,他在白天裡獨自走過四馬路,又發現劉玉華像死人一樣地躺在一條小弄口,旁邊還坐著兩三個同樣抽紅丸白麵的叫化。 從此他每次走過那裡,心頭便禁不住要泛起一重隱痛;後來他雖然又給過玉華一塊錢,但眼睛並沒有向他看,倒是那受過他兩次特別救濟的人卻把兩道視線,牢牢地釘在他和梅寶的後影上,一直望到不見。 但有一個晚上,他們在賣唱的時候,竟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大約在十點鐘光景,他們一起四個人,正打壽榮華川菜館的九號雅座裡退出來,每個人的心裡都覺得很高興,因為有一位年輕的客人,聽一段戲,就付了十塊錢,而且一點不囉嗦,什麼話也沒有問,秋海棠和姓韓的都向他接連道了三四次謝,只有梅寶自己,很清楚地覺得這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曾經帶著一種少男所常有的羞澀,偷偷地看過她幾跟。 「慢一些,隔壁八號裡的客人也要叫你們進去咧!」才到走廊裡,一個茶房便把他們喚住了。 有生意當然是沒有理由推卻的。但一跨進門,梅寶第一個就有些後悔,原來這一間雅座裡的兩個客人,已經喝得都有些醉意了,他們的年紀大約在三十上下,西裝穿得比真正的外國人還講究,只是顏色和式樣都太花俏,教人一看,就覺得對方是兩個二十世紀的紈絝兒。 「巧得很,小李,她們也是兩個!」第一個開口的是一個腦後見腮的小胖子,一對充滿著邪意的眼睛,盡在梅寶和韓家姑娘的臉上打盤旋。 「快坐到這裡來,台上空得很咧!」那個被叫做小李的人用著模糊不清的酒音說,一面便去拉開自己身旁的椅子。 老韓知道情形不大好,便忙著搶前一步,向他們笑了一笑,用很勉強的上海話說: 「二位先生,愛聽什麼戲?」他把一本戲摺子遞到了桌子上去。 「別嚕嗦,揀好的先唱一段起來!」那醉得最厲害的傢伙說,同時他還側過臉去,向那正對梅寶看得出了神的腦後見腮的小胖子說,「哈羅,Charlie,對不對?……」小胖子糊裡糊塗地把頭一點,眼睛依舊死盯著梅寶不放。 「韓家姑娘先唱一段《汾河灣》吧!」秋海棠鐵青著臉,開始把胡琴拉起來。 當韓家姑娘在唱的時候,這兩個客人簡直一句也沒有聽,始終嬉皮笑臉地看著梅寶,一面還用上海很下流的市語,夾著英文談論,仿佛已經瘋魔了。 「現在,你再唱一段,我一定加倍給錢!」小胖子指著梅寶說。 「不,Charlie,我出二十塊錢,帶她回棧房裡去慢慢的唱吧!」那小李歪斜著腳步,從座位上走出來,右手伸在衣袋裡,裝出掏錢的模樣。 梅寶來不及地往後退了兩步,同時堆著極莊重的神氣說:「對不起,我們只會唱戲,不能跟著客人上棧房去。」姓韓的性格很靈巧,知道再耽擱下去事情一定要鬧僵,便立刻向梅寶和他自己的女兒丟了一個眼色,急急扶起秋海棠,大家準備給這兩個酒鬼一走了事。 「別裝什麼腔啦!咱們有的是錢,二十塊錢不成,三十塊總沒有問題了吧?」小胖子提高著嗓子喊。 秋海棠的臉色已氣得鐵青了。 「慢些,……四十塊!……別走!……四十塊……」醉的程度比小胖子更深幾分的小李,竟踉蹌著腳步追了上來。 「放屁!你們把我女兒當做什麼人看待?」秋海棠委實不能再忍耐了,突然回過身去,聲色俱厲地怒喝著。小李已經走得距離他們不到兩三步了。 「爸爸,咱們回去吧!別跟喝醉酒的人計較!」梅寶深恐她父親會吃虧,忙用力拉著他的胳膊,勸他快走,那韓家的姑娘也在旁邊幫著婉勸。 「……別走!……我出……五……五十塊……!」那叫小李的人實在已經喝得很醉,竟沒有聽見秋海棠的話。倒是那個腦後見腮的小胖子,實際上只喝了三分酒,離醉的程度還遠,他聽秋海棠這麼一喝,便透著很奸惡的神氣,冷笑了一笑,一面也打座位上站了起來。 「量你們也不過是幾個窮光蛋,怎麼先開口罵人?」 「先生,並不是咱們要罵人,實在是你們自己說得太難聽了!」老韓忙把手裡的一架二胡授給了他女兒,急急回轉身來,把那已經沖到跟前的小李擋了一擋,意思是想攙扶著他,送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上去。 不料那個腦後見腮的小胖子倒真是個壞蛋。 「好,你們還想打人嗎?」他猛可跳上來;用力扭住了老韓的前胸,同時還向小李大聲吆喝,「Charlie,別放走他們,你去跟那個老忘八動手!」 喝醉了酒的人教他闖禍,還有不高興嗎?便立刻像瘋虎似地跳過來,覷定秋海棠,右手和右腿同時進攻,要不是秋海棠閃得快,准要挨上了。 「先生,別動手,咱們有話好講!」老韓雖給那小胖子一把扭住了前胸,卻不敢跟他掙扎,忙陪著笑臉,很尷尬地說,「有話好講,有話好講!」梅寶是慌得連命也不要了,爽快放下了她父親,自己攔上前去,和那喝得爛醉了的小李扭做一團。秋海棠當然更看不過,便竭力掙脫了韓家姑娘的臂膀,沖上去;奮力扳住了那小李的肩膀一拖,他的意思原是想把小李和梅寶分開,那知用力太重,小李是大醉之後,腳下已失了重心,怎禁得他一拖,便立刻五嶽朝天的跌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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